夏日的上京,早晚凉爽。这时候,我总算找到一个上京比京都好的长处——适宜避暑。
皇子衍担着水,摇摇晃晃地走进食肆厨房的院子,所过之处水流满地。我瞥了一眼,指着地下道:“笨!泼了这么多水,你自己要多跑几趟不说,还把地上弄得湿滑,万一摔了人怎么办?”
皇子衍在水缸跟前放下水桶,双手叉腰,挺胸对我挑衅道:“你聪明?你去挑一担水来给我看看?”
我把手指的方向转移到他身上,“除了做醉仙鸭,我还会做衣裳呐,你去缝几针给我看看?男女有别,你做你该做的,我做我该做的,懂了没有?”
皇子衍双眼发直地愣神。我知道他肯定是在想如何与我继续斗嘴,而不是在想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我赶紧又道:“姐姐我今天再教教你:你把瓢放在桶里飘着,水就不容易泼出来了。”
果然,皇子衍想出了应对我的话,“没错,男女有别,谁家小娘子像你这样粗豪彪悍,对着男子指手画脚,不成体统!我可怜的阿铮弟,将来要被你压上一辈子咯——”
“阿衍,你还别说,我就喜欢听夭夭的,她说话一向有道理。”阿铮从厨房探出头,笑道。
我得意地瞄着皇子衍,对他哼了一声。
皇子衍眯着狐狸眼上下打量我,“嘁,扮成小娘子就把阿铮迷倒了?”扬头对厨房叫道:“阿铮,将来回京,头件大事就是你必须跟我去天香楼,见识见识什么叫千娇百媚,别被这个假娘子真汉子给糊弄住。”
敢说我是假娘子!血液上涌,我顺手抄起身边笤帚扔了过去。皇子衍惊声怪叫着躲开,“阿铮,你来瞧瞧,这凶悍的……若是战场上,一准能砸死千军万马。”
阿铮站在门口微笑道:“夭夭能有什么力气?你就别闹了,还不赶紧过来帮我烧火。”他腰间扎着我做的围裙,手里抓着一只光溜溜的野鸭,很有厨子的气派。
“赶紧赶紧,是得赶紧。刚才南院大王府邸的大管家过来说,今晚要包下咱们醉仙楼宴客。”赵掌柜在水渍里跳着走,最后在我面前停住脚。
奇怪!醉仙楼在上京,不过是个中档食肆,达官贵人根本看不上。我扫了一眼神色变凝重的阿铮和皇子衍,笑问:“南院大王可是上京城里数一数二的贵人啊,他怎么想起来要到咱们这小店里宴客?”
赵掌柜看着我,眼睛里也是懵然,“不知道。”眼神再变成疑惑,“要说咱们醉仙楼,最最豪华的单间也比不上晚晴楼的大堂,来往的都是些客商,哪有官员愿意和一身尘土的客商挤在一块儿啃鸭子?何况还是个这么大的大官!”
南院大王掌管六院部兵马,还有对城南汉人的管辖,确实是个很大很大的大官。心里紧张,我仍旧笑着问:“是不是赵掌柜擅长结交好友,上次去卖货,结交了他们府里的什么人?”
赵掌柜一个劲摇头,“没有没有。他们府里多是碶丹人,讲起话来叽里咕噜,我那时刚到此地,半句也听不懂,哪里可能结交什么人!”说完这话,赵掌柜皱起眉来。。
怕他多想,我胡乱说道:“多半是我在这条街上名气太大,他也知道了我鸭子做得好,慕名而来的吧!”
皇子衍迅速对我白了一眼,我装作没瞧见。
赵掌柜笑起来,伸手对我竖起大拇指,“夭夭做的鸭子确实好,我一人便能吃下一整只。”
心里猛然一抽。每次我做了什么稍许值得夸赞的事情,金戈便是这样对我笑着竖起大拇指……回京都!我一定要回京都给他建个豪华气派的衣冠冢!耶律齐,不就是耶律齐么,来得正好。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哪有不见见对手的道理?
我道:“赵掌柜放心,夭夭一定使出全身解数做好宴席!讨好了这样的贵人,以后我们醉仙楼就可以名扬辽国,何愁不把晚晴楼比下去?”
赵掌柜闻言精神一振,“巾帼不让须眉。夭夭,要什么材料、人手尽管开口啊。”
我不客气地点头,道:“咱们醉仙楼的房子、桌椅、屏风,哪件家具摆设都比不上人家晚晴楼,但咱们可以因陋就简,屋里屋外打扫干净。只要菜好,便让人觉得如山间隐士一般随意不羁,这时候的简陋未尝不是一种情趣。”
赵掌柜点头,“对,他们看惯金玉满堂,可能稀奇粗陋的东西。我这就叫人仔细打扫,再放几个土陶的瓶子插上野花。”说完,匆匆离开。
院子里剩下皇子衍。他蹙眉道:“夭夭,你尽管吹牛,其实你那个鸭子做的一般。”
我道:“我有自知,知道自己胜就胜在调料上。辽国人喜欢肉,但不管哪一国的人都不会喜欢冒着腥气的肉。我有本事用药材掩盖腥气,这是别人做不到的。”
皇子衍叹着气,口中却道:“人贵在自知,你这人还算是不错的。”
他,赞我?我心下大奇,正待要问,就听阿铮在厨房高声道:“少废话!丁小六,快来干活!”
皇子衍耷拉着脑袋,“哦。”
明月朗朗,夜风习习。
我步出厨房洗了把脸,坐在外面的小凳上享受难得的闲暇时光。
阿铮在我旁边坐下,“一转眼,咱们来这里已经好几个月了。”
也不怕被虫子咬,皇子衍敞着衣领往花台上一躺,道:“有什么用?”
阿铮没出声,静静地递给我茶水。
皇子衍道:“前面那几个有点醉了,我打算今晚去探探。”
他说的隐晦,但我已知其意。我道:“你别冒失,安静呆着吧。难道我和阿铮就不着急?”
阿铮道:“上个月,我偶然遇上大贺涅鲁,他对我的箭术很欣赏。”
大贺是碶丹皇族姓氏,怪不得阿铮最近一得闲就不见踪影,原来在外面认识了个大人物。不过,这叫涅鲁的又是谁啊?
皇子衍笑道:“阿铮,还是你厉害,这么快就和开国功臣之首家的长子说上话。”
我正要询问开国功臣之首是谁,远处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阿铮对我做了个禁言的手势。
不一会儿,杨管事提着袍角小跑过来,“夭夭啊,南院那个……”拍了三下脑袋,醒悟道:“南院枢密使耶律大人要见你。”
枢密使?谁啊?我看向阿铮和皇子衍,月光下这二人露出警觉的神色。
静了片刻,阿铮对杨管事温言道:“厨房里弄得一身油烟气,夭夭换件衣裳就去。”
杨管事点头,“好,夭夭快点啊,我看那个枢密使是个不好相与的。”
“嗯,知道啦,谢谢杨管事提醒。”我挤出笑容道。
杨管事的身影一消失,阿铮立刻道:“枢密使是耶律齐,他父亲耶律雄便是声名赫赫的南院大王。”
我惊道:“南院大王不是耶律齐啊!”想起他俩和我一样,整天呆在这醉仙楼里不出去,沮丧道:“你们俩为什么什么都知道?我为什么通通都不知道?”
皇子衍得意道:“我是听来往客商闲聊,听来的。谁像你,整天猫在厨房,也不知道去前面听听消息。没心眼!”
他说的有道理,我连生气都生不出来。脑子里冒出耶律齐在幽州城门,孤身大战皇子衍和谢二的情景,我惊道:“好好的,他要见我做什么?”
皇子衍道:“你冷静点行不?他又没见过你,你慌个什么劲?别自乱阵脚!”
阿铮拍拍我的肩,宽慰道:“别怕,大不了我一刀杀了他,咱们回山等师父。”
我略微安心,还没来得及说不至于此,皇子衍插嘴道:“就你惯着她,弄得胆子比兔子还小,一点风吹草动就惊慌失措!”
我的气又冒了上来,“你等着,明天……明天你没饭吃!”
阿铮劝道:“夭夭,别理他。你先定定神,想想待会儿怎么回答问话。”
我一口气灌下茶水,坚定道:“我是个厨娘,管他问什么,我都使劲往做菜上面扯!”
阿铮笑赞:“阿衍,你不长眼,我们夭夭冷静聪明着呢!”
话虽这么说,当我站在敌国的达官贵族面前,心肝还是颤了又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