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除夕，又不曾作诗，不曾作诗的除夕已有五、六个年头了，想来，这不免要惹“诗词圈”内的同行们嗤笑的。被嗤笑倒也罢了，面对朋友的约稿，交不出稿件，辜负彼的一片好意，惭愧之心竟是远甚于受嗤笑时的羞耻之心的。
惭愧加羞耻引起的便是自责，自责之余，我不免慌张地反问自己一句：何以近几年除夕无诗？记得刚学诗那阵，经常是这也赋一首，那也赋一首，几乎所有的节日、事情、物件都能写成诗，真可谓“所见所闻皆是诗”，待年终整理所作，总能得个一、二百首。那时劲儿特猖狂，抱负特大，时时计算着临死之日在诗歌数量上有超越陆游、刘克庄的可能。这“可能”也就持续了一、二年，一、二年之后，我就郁闷地感到“可能”终究是要变为“不可能”的了。因为自此，我作诗的数量急剧下降，几天无诗是常事，几个月无诗也成自然，有一年统计下来，我整年的作诗之量才十首，并且有一首是自己不满意的。我曾把这苦恼诉诸某位前辈，前辈曰：“正常，这是诗歌修养的提高所致。”“提高”二字，我实在不敢承当，但有了前辈的话作支撑，我也就适适然地把心中苦恼抛开了。
苦恼一抛开，思想也就通彻了许多，于是对“何以近几年除夕无诗”的疑问我便得出了自己解答：不是才华退灭写不出，而是寻不到好题材和难以触发真感情而没什么可写。于是，一年两年、五年六年，以前每逢除夕必有“感怀”“抒怀”之类假作品的“写诗好日子”就被我“无知”而轻易地放过了。放过的结果，前面已经说了：被嗤笑和辜负朋友的好意。
虽然，多次辜负了朋友的好意，但今年年底还是有朋友向我约稿：车兄，今年除夕如有诗词，可以发稿过来，我要在微信公众号上编一个“除夕作品专栏”。我爽快地答应。虽然答应的好，但今年除夕有无作品，我实在说不定，如果没有作品到时再真诚地道歉推辞掉就是，应该不会伤到朋友的雅意。几天一过，便是除夕。看完“春晚”，准备睡觉，忽然想起除夕作诗的事。既然交不出诗词，道个歉总是应该的，于是我边洗脚边打开微信，准备同朋友说一声没有作品谢谢好意之类的话。翻过满屏的祝福消息，我便看到了朋友发给我的信息，先是一小段祝福语，下面是一篇公众号文章，点开里面全是有关今年除夕的诗词，作者的名字，有些很熟悉，有些没听闻过，有一人名下有一首的，也有一人名下有二三首的，内容要么是叹老嗟卑，要么是孤单凄凉，要么是老大无成，要么是壮志不酬，要么是失恋痛苦，要么是怀乡思人……从头到尾，我一路数来，共七十八首，六十个名字。我想：“速度真快啊，这么多诗还不到凌晨一点，就做出来了。”既然人家已经做出来了，我只道歉是不够的，还得祝贺一下。想到即做，我立马输入些早已说惯的话，先是夸对方做事麻利手脚利索，又赞扬他交际广泛、诗词界认识这么多人，最后致以歉意说自己才华有限愧对厚爱，总之是尽量把自己往“无能”里说，把对方往“德才兼备”上夸。恰好，朋友也没睡，见到我的文字，回复了一大段，无非是没有等我就把专栏弄出来了、这次没机会下次还有等既带歉意又带安慰的话。也是自己太老实，见朋友说“下次还有机会”，竟不知这是敷衍而信以为真，说：“明年除夕我也可能交不出诗。”
“明年造一首嘛？”
“诗能造嘛？”
“提前酝酿酝酿就能造出了。”
“诗能提前酝酿吗？”
“能，他们都是这样做的。”
我恍然大悟，不禁暗自骂了声：“操”。除夕之前就已写好除夕诗，除夕之前就已抒了除夕情，除夕之前就已备好要刊登的诗词，难怪“专栏”做的这么快，原来都是“提前为之”啊！
这不禁让我想到了一个词语——脱空诗。
何谓脱空诗？曾季貍在《艇斋诗话》里有解释：“东湖（北宋诗人徐俯）论作诗，喜对景能赋，必有是景，然后有是句。若无是景而作，即谓之脱空诗，不足贵也。”诗是情感的产物，情感靠周围的景、物、事、境引发，没有亲身经历、切身体验、直接观照此景、此物、此事、此境而镂空臆造、面壁妄想出此景、此物、此事、此境的诗篇就是脱空诗。脱空诗说穿了就是“为文造情”，就是“矫揉造作”，就是“无病呻吟”，就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就是“闭门自造愁如许”。明明住着装潢豪华的楼房却说白屋两三间，明明家财万贯锦衣玉食却说家徒四壁箪食瓢饮，明明眼前无花无草却说芳香袭人绿意盎然，明明阖家团圆其乐融融却说形单影只孑然黯然，明明喝着五粮液却说浊酒无味，明明在家吃年夜饭却说远离关山冷食冷灶，明明身壮如牛却说孱弱多病，明明年纪尚轻却说雪鬓苍颜，明明是单位领导却说位卑业贱，明明妻子丑如无盐却说美若西施，明明看着小品相声捧腹大笑却说愁肠百结惨不成欢，明明是国家公务员却说与政府不合作，明明拿着政府的养老钱却说“帝力于我有何哉”，明明“鬻声釣世”名利之徒却说“富贵于我如浮云”，明明自私自利一毛不拔却说“大道为公”“仁义为本”……
古人云：“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好。”这些“脱空诗”的作者是深知此理的，所以他们不惜违背诚实的原则，冒着被人揭穿后被鄙视的风险，为了出一警句，为了谋划一联，为了写好一诗，为了衔接传统，为了尽合古语，说谎，虚诳，造假，伪装，掩饰，无所不用其极。
有一则古代的笑话为证：“李廷彦献百韵诗于一上官，其间有句云：“舍弟江南殁，家兄塞北亡。”上官怆然哀曰：“不意君家凶祸重并若是！”廷彦遽起自解曰：“实无此事，唯图对仗亲切耳。”（范正敏《遁斋闲览》）。
为了对仗精工，就捏造事实，就发“家破人亡”的咒语，古人如是，今人中的某些人又何尝不如是哉！笑话虽可笑，但细想来却也有点可悲。不就一首诗吗，有料就吐，没料就不吐，有时间就打磨一下，没时间就一稿了之，何必人为诗役，本末颠倒地让人做了诗歌的奴隶呢？纵非如此，如果哪一天你在诗中所言的“穷愁不达”“妻离子散”“家世颓败”“坎壈不平”“多灾多难”成了谶语，变成现实，那不是得不偿失、悔之不及吗？
所以，我觉得写诗就老老实实地写，功力不够就勤下功夫，阅历不深就多去触世多去接物，浪漫不足就写现实主义作品，想象欠缺就如实描摹，没有灵感就等灵感到来，没有才思就培养才思，心中无句就向自然景物觅之，肚里无货就从古人书本求之，如此做来，纵使写出的诗仍不好，也终究是自己的诗和自己情感的表达；纵使成不了李杜，至少也成的个乾隆；纵使久而久之有时会觉得累觉得苦，也终究不会因累而放弃因苦而停止探索。
黄山谷《论作诗文》：“文章惟不构空强作，诗遇境而生，便自工耳。”那些作惯了“脱空诗”的人真应该将之书之座右，“一日三省吾身”，时时引以为戒，或许它是能够治好那早已深入腠理的“脱空”病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