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打宜阳的艰巨任务,嬴荡打算把它交给新人甘茂。
有一天,嬴荡召来甘茂,对他说:
“寡人想乘着垂帷挂幔的车子,通过韩国,一睹周天子王城的辉煌。如果能满足这个愿望,即使死了也心满意足了。”
甘茂明白嬴荡的意思,便说:
“那就请大王允许臣出使魏、赵两国,与两国相约去攻打韩国。”
甘茂非常清楚,秦军一旦攻韩,身为韩国邻国,又同是三晋的赵魏两国不可能不做出反应,所以在出兵之前一定要做好这两国的外交工作。
见甘茂对自己想法如此心领神会,嬴荡高兴地答应了这个请求。
甘茂便拿着秦国的使节出使了魏国,在路过韩国时,他顺道刺探了一番韩国的情报。到了魏国后,甘茂一番游说,说服了魏襄王魏嗣继续和秦国保持同盟关系。在他离开魏国准备前往赵国时,他派人回去禀报嬴荡说:
“魏国已答应共同出兵,但我希望大王先不要攻打韩国。”
使者把话传给了嬴荡,这让嬴荡有些疑惑,但他还是听从甘茂的建议,按兵不动。
过了一段时间,甘茂说服赵国之后回到了秦国。嬴荡亲自迎接,并问他:
“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要特意提醒寡人先不要出兵呢?”
甘茂就说:
“宜阳是座坚固的城池,而且兵力和物资都很充足。秦国不远千里出兵攻打宜阳,必定不容易取胜。我担心这场攻坚战会旷日持久,所以希望大王能有一个心理准备。
“从前,孝子曾参居住在费邑,鲁国有个与曾参同姓同名的人杀了人,有人告诉曾参的母亲说‘曾参杀了人’,他的母亲正在织布,神情泰然自若。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又来告诉他的母亲说‘曾参杀了人’,他的母亲仍然织布神情不变。不一会,又有一个人告诉他的母亲说‘曾参杀了人’,他的母亲扔下梭子,走下织布机,翻墙逃跑了。凭着曾参的贤德与他母亲对他的信任,有三个人怀疑他,真使他母亲害怕他杀了人。
“现在我的贤能比不上曾参,大王对我的信任也不如曾参的母亲信任曾参,可是怀疑我的绝不只三个人。我是一个寄居秦国的臣僚,我也害怕大王也像曾参的母亲一样怀疑我啊。万一臣攻打宜阳几个月未能成功,右丞相樗里疾等人一定以韩国国力强大为理由来反对我,大王如果听从他们的意见,不仅会前功尽弃,而且还会失信于魏国和赵国。所以臣恳请大王能给我充分的支持和耐心,不要在战斗的中途听信别人的说法下令撤兵。”
嬴荡一听,原来甘茂担心的是嬴疾会进谗言影响他作战,便说:
“寡人愿意和你盟誓,保证支持你。”
于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场景便发生了。秦国的国君和丞相一起写了一份保证书,嬴荡保证在接下来秦军攻打宜阳的战斗中对甘茂支持到底,绝不反悔。
得到国君的保证后,甘茂这才带兵出发了。他带领着十五万秦军包围了韩国的宜阳,并发动了进攻。这一年是公元前308年。
虽然甘茂事先已经预计到宜阳城非常难打,但是他没有想到这场攻坚战会如此惨烈。驻守宜阳的是韩国最精锐的部队,兵力八万,号称有十万人。韩军在宜阳城周边筑起了两道坚固高大的城墙,城墙外面是错综复杂的壕沟,壕沟周围则是数不清的拒马和陷阱。而在宜阳的城墙上,韩军安装了最先进的床弩,可以向几百米外的敌人连续发射多支巨箭。韩军的弓箭手也布满了每一处的敌楼和箭孔,只要敌人一靠近就会射出凶猛的箭雨。
甘茂指挥秦军发起猛攻,秦军士兵个个英勇凶悍,如狼似虎地冲向城墙,但他们毕竟是血肉之躯,很快就被韩军精锐的弓箭手一片片地扫倒。秦军使用冲车和云梯登城,但韩军的床弩射出威力巨大的巨箭,轻而易举地射穿了冲车和云梯的皮甲,使这些攻城器械失去作用。秦军派出敢死队冲到城下凿墙,但宜阳的城墙太厚,秦军的死士直到全部阵亡,也没能给城墙造成多大的破坏。
血战两个月,秦军的强攻彻底失败。许多突击部队几乎遭到全军覆没,不少中下级军官比如百将和校徒也战死沙场。秦军士兵的尸体、军械和器具填满了城下的壕沟。
甘茂见强攻无法奏效,便改变战术用挖掘地道的方式破城。但这一战术还是没能获得成功,韩军同样也挖掘地道钻入地下,杀死秦军的工兵,捣毁秦军的隧道。甘茂白白耗费了大量的人力和时间。
苦战了五个多月,进入了严冬,秦军仍然没有拿下坚固的宜阳城。由于甘茂已经向国君嬴荡做了保证,一定要攻下宜阳,如今的战况让他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压力。
为了补充兵力和物资发起下一轮的进攻,甘茂派人到咸阳请求嬴荡增加援兵。这一消息立刻就在秦王宫里炸开了锅,许多人认为为了一个小小的宜阳死伤这么多人马,完全是一件得不偿失的行为,应该尽早撤兵才对。
而嬴疾,早就等着在看甘茂的笑话。他见秦国的大臣们都对宜阳之战颇有怨言,便决定利用这次时机向嬴荡弹劾甘茂。他上书向嬴荡分析宜阳之战的利弊,认为韩国强大,现在还不是啃这块硬骨头的时机。秦军把大量的人马用攻打在一座城市上,这是不理智的做法,不仅得不偿失,而且还有可能被楚国趁秦军疲惫之时进攻。而甘茂动用了大量的兵力花了半年时间也攻不下宜阳,说明他能力不足,是个言过其实的家伙。说不定他还是楚国间谍,故意来损耗秦国国力的。
年轻的嬴荡正因为宜阳的久攻不下而着急,读了嬴疾的上书,觉得确实没必有再打下去,还不如到此为止,少牺牲一些秦军将士的性命。于是他即刻下旨,驳回了甘茂的援兵请求,并要求甘茂立刻撤兵回国。
接到旨意的甘茂并不慌乱,他只让人回复了嬴荡一句话:
“盟约还在那里,大王可不要忘记。”
嬴荡幡然悔悟,他是一个重信义的人,便撤回了让甘茂撤兵的命令,然后增派了兵力给甘茂攻城。
第二年春,嬴荡派来的援兵赶到了,甘茂决定对宜阳发起新一轮的总攻。在誓师大会上,他把棺材抬到了士兵们的面前,表示自己要以宜阳城为自己的墓地(以宜阳之郭为墓),不拿下此城誓不罢休。此外,甘茂又拿出自己积蓄,表示在公家的奖励之外,他会以个人的钱财加赏那些立功的将士。
为了最后的胜利,甘茂拼了。
在主帅的鼓舞之下,秦军的士气重新高涨了起来。甘茂选择了宜阳破坏较严重的几段城墙作为突破口,向这些地方发动连续不断地进攻。在攻城器械的帮助下,秦军终于撞塌了几处城墙,士兵们蜂拥爬过瓦砾堆,与韩国的守军展开了肉搏。韩军的士兵也顽强抵抗,他们几乎战到了最后一兵一卒,也不愿离开防守的城墙。
经过几轮血腥的拼杀,秦军凭借人数上的优势终于攻破了这座坚固的城堡。守城的韩军除少部分突围逃走以外,其余全部殉城,阵亡六万多人。甘茂随后出兵占领了宜阳附近的武遂(今山西省垣曲县东南),控制了贯通韩国南北的通道。
宜阳之战令韩国元气大伤,而且还丧失了一条连接南北国土的通道。韩王只得派人携带大量珍宝前往秦国求和,嬴荡见打通入周道路的战略目标已经达成,便同意了和谈。他让甘茂撤军回国休整,并派专人前往宜阳和武遂安抚当地百姓,并重建城堡。
嬴荡已经开始准备实现自己“以窥周室”的梦想了。
不久之后,嬴荡给了嬴疾一个表现的机会,让他率领一百辆战车,数千名武士通过新占领的宜阳,来到周天子的王城下示威,宣称秦王将要来朝见天子。吓得周赧王姬延赶紧打开城门,派人在城外列队迎候。
随后,嬴荡在秦军仪仗的簇拥之下大摇大摆地开进了王城,周天子姬延和西周公则以极恭敬的姿态亲自前来迎接。这种情形即使在春秋时代,也是无法想象的。
到了天子的王宫就坐后,嬴荡客套了一番,便直接提出要参观一下九鼎。姬延不敢拒绝,便带着嬴荡来到了安放九鼎的太庙。嬴荡一看到让全天下诸侯都梦寐以求的九鼎时,顿时便兴奋得不能自已。他全然不顾礼节,直接就快步走上前对着九鼎又抱又搂。
兴奋之下,嬴荡想伸手把当中的一只鼎给抱起来。但鼎又大又重,他怎么用力都没办法抱起来,嬴荡只好放弃,回到了王宫中。
但是,作为一名四肢发达的肌肉猛男,在这么多人面前抱不动一只鼎,嬴荡觉得自己实在是丢人。不甘心的他在第二天发现王城里还有一只颜色赤红的鼎,上面镌刻着许多龙纹,颇有王者之气。而这只龙纹赤鼎比九鼎体积略小,嬴荡自信有力气举起它,便对身边的人说:
“我们要不要比试一下谁的力气大,看谁能把那只鼎举起来。”
跟随在嬴荡身边都是一直陪同他练武运动的少时伙伴,当中就有被封官的孟说等人,个个也是浑身肌肉的大力士。但是他们中大多数人看了看那只龙纹赤鼎,担心太重举不起来,又不想万一举起来抢了国君的风头,便纷纷摇头,劝嬴荡不要举鼎。
唯独孟说,这个莽撞的彪形大汉大声说:
“我来试一下!”
他便走上前去抱住龙纹赤鼎,然后大喝一声,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鼎举起来。但鼎实在是太重了(传说有六百斤),孟说青筋尽暴,满脸通红,最终只把鼎抬起来半尺(大约15公分)就放下了。
嬴荡很不屑地看了孟说一眼,说:
“力气那么小,看看寡人的!”
说完,嬴荡脱掉上衣,抱起了龙纹赤鼎。他身上的大块肌肉真不是白练的,只见嬴荡咬紧牙关,奋力一举,那鼎就渐渐地离开了地面。周围人顿时一片的喝彩之声。
听到身边人的喝彩,嬴荡更加得意,他想挑战更高难度,把鼎举国自己的头顶。于是他深吸一口气,用尽所有的力气继续把鼎往上举,沉重的龙文赤鼎让他身上的经脉全部都涨开了,汗不断地涌出来,脸上的肌肉更是红得吓人,血丝充满了整双眼睛。
谁都知道嬴荡达到了自己体力的极限,但没有人敢劝阻正在兴头上的他。
终于,意外发生了。
当嬴荡快要把鼎举过头顶之时,他的双手突然没有了力气。六百斤的龙文赤鼎从他手上滑落,重重地砸在了他右腿的膝盖处。嬴荡顿时感到一阵剧痛,瘫倒在了地上。
周围人赶紧把国君抬去救治,医生检查了伤口,发现嬴荡右腿上的膝盖骨和胫骨(小腿的承重骨)被已经被砸断了,更要命的是折断的胫骨划破了右小腿上的大动脉,造成了大出血。
在医疗条件有限的古代,再高明的医生对大动脉出血也是无能为力,只能无奈地任凭嬴荡在床上痛苦地挣扎。
当天晚上,嬴荡因为失血过多,死在了王城,年仅二十二岁。而孟说因为怂恿嬴荡举鼎,被诛灭了三族。
这位年轻强壮的秦王,在打下宜阳、问鼎周室那一刻,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开始”了,但他没有想到,这竟然就是他的“结束”。
这一天是公元前307年的夏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