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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陈寅恪(4)

陈寅恪曾讲授“元白诗证史”课程,以诗对历史进行考证。学生刘隆凯曾听过“元白诗证史”一课,他根据自己的课堂笔记,把陈寅恪所讲的内容整理出来,于是世人得见陈寅恪“以诗证史”的研究方法。例如陈寅恪曾考证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琵琶行》中“琵琶女”的年龄。诗中写道:“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陈据此进行考证:“古代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已是男女婚娶的最后年龄了。过了这个界限,便是老大了。像崔莺莺,贞元十六年才十七岁,以后结婚也在二十岁之前;韦氏,在贞元十八年结婚时正是二十岁,若再不出阁,也就难了,她比崔氏大一岁。”诗中说:“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常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对此,陈说:“看来,唐代女子与人应酬是在十三岁。杜牧《赠别》:‘婷婷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秋娘是贞元十五年白氏中进士时长安最负盛名的倡女。白氏沦落江州,感念昔日之游,乃取于诗中。有人以为是杜牧诗里的杜秋娘,谬极。假定琵琶女贞元十五年是十三岁,那么,到元和十一年,她在浔阳江头应该是三十岁了。她嫁商人不会太久——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茶商在长安领了专卖券,同时娶了琵琶女,再到产地买茶,蜜月里就离开了新妇。可以说,元和十年,琵琶女二十九岁时,弟走从军,不久,阿姨又死了;再过年余,她三十岁时才嫁,真可谓——老大——了。”陈寅恪用此法考证出这个三十岁才嫁的琵琶女是西胡女,并非汉人,与商人是同居关系,不是正式结发夫妻等。

费海玑说:“陈先生之哲学,其特点有七:……第二即‘礼法使人消极说’。夫礼法,汉族之所重也,异民族同化于汉族,则其初崇尚礼法之程度大不同也,若其父母之婚配违反礼法而罪及其子孙,则子孙之贤者亦势不得不消极矣。陈先生举白乐天之事为证,其父季庚年四十一而娶其甥女,亦即乐天之母,伊才十五岁耳。其父乱伦,而乐天为名教不容,放乐天趋于消极也。是故治史者不可厚责于人,为政者亦不可过为矜尚礼法也。今日留学生之婚嫁,多牵涉国际私法,其问题严重者即双重国籍之子女是也。吾人之下一代,乃至数代,必多华裔美人或美裔华人。而中美文化在礼教上迥异,倘以固有之礼法绳之,鲜不使贤子孙流于消极也。是故陈先生之哲学,不能不重。”

一次,陈寅恪在香港用英语做学术讲演,题为“武则天与佛教”。消息一出,全港轰动。因为许多人听说这个题目,以为必定有关于武则天的宫闱秘事,在好奇心驱使下,趋之若鹜,满心希望一饱耳福。谁知陈讲的是纯粹学术性的考据,运用大量史料进行考证最后得出结论:武则天之所以有许多面首,原来是《佛经》中有言,女人不可能成佛。若要成佛,除非广蓄面首。人们失望而归。

陈寅恪治史,既继承了清代乾嘉学者治史中重证据、重事实的精神,又吸取西方的“历史演进法”(即从事物的演化和联系考察历史,探究史料),运用此种中西结合的考证比较方法,对一些资料穷本溯源,核订确切,求得历史面目的真相。他精通多种语言文学,也为他从汉文以外搜罗史料进行研究提供了较大的方便。

双目失明之后,陈寅恪仍笔耕不辍,在助手黄萱的帮助下,穷十年岁月,写出《论再生缘》、《柳如是别传》(85万字文言巨著)等著述。对《柳如是别传》,陈寅恪的助手黄萱曾感慨地说:“寅师以失明的晚年,不惮辛苦、经之营之,钩稽沉隐,以成此稿。其坚毅之精神,真有惊天地、泣鬼神的气概。”

晚年的陈寅恪“体弱、多病、目盲、残足”,然而,他却以惊人的毅力,将《隋唐制度渊源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元白诗笺证稿》以外的旧文,编为《寒柳堂集》、《金明馆丛稿》,最后还撰有《寒柳堂记梦(残稿)》。

独立

王国维纪念碑碑文由陈寅恪执笔,其中“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既是对王氏治学精神的概括,也是陈一生治学的圭臬,碑文云:“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陈寅恪唯一一次指导学生作中国近代史学位论文,是石泉的毕业论文《甲午战争前后的中国政局》。陈寅恪对石泉说:“我可以指导你,其实我对晚清历史还是熟悉的,不过我不能做这方面的研究。认真做,就必然会动感情,这样一来,看问题就不客观了。”

王钟翰回忆:“1945年秋,一日,先生仰卧病榻上,当我提问治学与政治有无关系时,先生沉思片刻,云:‘古今中外,哪里有做学问能完全脱离政治之事?但两者之间,自然有区别,不能混为一谈。如果作学问是为了去迎合政治,那不是真正在做学问。因为做学问与政治不同,毕竟有它自己的独立性。’据我所知,当时******喜以唐太宗李世民自比,耳闻先生为当代海内外隋唐史名家,曾托人以重金请先生写一部唐太宗传。先生当时患病,生活于分艰辛,但对奉命写书之事,仍毅然拒之。”

1946年,石泉找到黄濬所著《花随人圣庵摭忆》一书,感到其中保存了不少珍贵的史料,因而多有称引。燕大一位老先生看到后,大不以为然,说此人是抗战初期已枪决的汉奸,他的作品岂能引用。石泉将此话告诉老师陈寅恪,陈明确说道:“只要有史料价值,足以助我们弄清问题,什么材料都可用,只看我们会不会用,引用前人论著,不必以人废言。”1962年,陈在广州中山大学任教时,曾托人带口信,向石泉借用此书。后陈在《寒柳堂记梦未定稿》残稿中多有引摘。

1953年,时任中国科学院院长的郭沫若让汪篯带着其亲笔书信前往广州,敦请陈寅恪出任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历史研究所第二所长。汪篯曾师从陈研究隋唐史,有两年多时间与陈朝夕相处,吃住都在陈家。汪篯到广州后,像之前一样住进老师家中,本想先叙师生之谊,再谈“正事”。不料,一开始两人就话不投机,汪住到了招待所。据传汪是用了“党员的口吻”、“教育开导的口吻”与老师谈话,引起了陈的反感,为陈所怒斥。次日,陈寅恪写了著名的《对科学院的答复》,提出了两个条件。当时冼玉清、黄萱在场,都劝陈寅恪不要这样提,陈却坚持说:“我对共产党不必说假话”。

汪篯并没有马上放弃,他努力向师母了解老师的状况。唐筼对他说,陈寅恪最不愿意看到别人写文章时时提到马列主义,一看头就痛,但他在上课及平时“决无讽刺现在政府等情事”。

陈寅恪在《对科学院的答复》里,提出他就任所长的两个条件:第一条,“允许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第二条,“请毛公或刘公给一允许证明书,以作挡箭牌。”并说:“其意是,毛公是政治上的最高当局,刘公是党的最高负责人。我认为最高当局也应和我有同样看法,应从我之说。否则,就谈不到学术研究。”

陈寅恪对汪篯说:“我决不反对现政权,在宣统三年时就在瑞士读过《资本论》的原文。但我认为不能先存马列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我要请的人,要带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不是这样,即不是我的学生。你以前的看法是否和我相同我不知道,但现在不同了,你已不是我的学生了,所有周一良也好,王永胜也好,从我之说即是我的学生,否则即不是。将来我要带徒弟,也是如此……你要把我的意见不多也不少的带到科学院。碑文你要带去给郭沫若看。郭沫若在日本曾看到我的王国维诗。碑是否还在,我不清楚。如果做得不好,可以打掉,请郭沫若来做,也许更好。郭沫若是甲骨文专家,是‘四堂’之一,也许更懂王国维的学说。那么我就做韩愈,郭沫若就是段文昌。如果有人再作诗,他就做李商隐也很好。我的碑文已经传出去,也不会湮没。”

陈寅恪在《对科学院的答复》一文中还说:“没有自由思想,没有独立精神,即不能发扬真理,即不能研究学术。学说有无错误,这是可以商量的,我对于王国维即是如此。王国维的学说中,也有错的,如关于蒙古史上的一些问题,我认为就可以商量。我的学说也有错误,也可以商量,个人之间的争吵,不必芥蒂。……我写王国维诗,中间骂了梁任公,给梁任公看,梁任公只是笑了笑,不以为芥蒂。我对胡適也骂过……”

新中国成立后,大陆曾经掀起过两场对胡適的批判。胡適许多的门生故旧都写文章清算其思想,与其划清界限。对此,陈寅恪冷眼道:“一犬吠影,十犬吠声。”

“****”开始后,一批曾听过陈寅恪“元白诗证史”课的中山大学历史系学生,开始撰文向昔日的老师发难,文中说:“陈本人从来不学习马列主义,也不相信马列思想,而是以资产阶级厚古薄今的治学态度,对封建阶级的史书古籍做了一些繁琐考证。他对一些鄙琐不堪的小事体和旧社会的达官贵人、王妃妓女特别感兴趣,如杨贵妃身体是胖是瘦,体重几何,入宫以前是不是处女,等等。他还特别考证出‘杨贵妃和安禄山之间究竟发生过关系没有,以及皇帝穿的龙袍是刺着五个爪的龙,大臣穿的蟒袍是刺着四个爪的龙等’。他还厚古薄今地讲一些陈词滥调,搞一些无聊的考证,如讲《莺莺传》时,莺莺是‘如何把淡妆短眉变为浓妆细眉’;讲到白居易的《琵琶行》时,居然考证出了那个在船头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商人妇,祖籍何处,什么人种,什么年月、什么岁数入得妓院,在长安属第几流妓女,何时退居二线,何时嫁与做何生意的商人,属于二房还是三房,是妇人还是妾身,等等。”世人从此文可以反推出陈寅恪的治学方法。

陈寅恪概括其治学宗主:“寅恪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湘乡南皮之间”。

晚年,陈寅恪写《论再生缘》,书中颂扬陈端生道:“端生此等自由及自尊即独立之思想,在当日及其后百余年间,俱足惊世骇俗,自为一般人所非议。”

纯儒

陈寅恪夫人唐筼是清朝最后一任台湾巡抚唐景崧的孙女。清廷将台湾割让给日本,台湾人悲愤万分,曾准备举事,成立**********,由唐景崧担任总统,陈寅恪的族人亦参与其中。但最后举事未能成功。陈宝箴、陈三立及陈寅恪祖孙三代,对于甲午战争战败,割让台湾,心中愤懑痛惜。陈寅恪始终认为台湾属于中国。长女出生时,陈寅恪在北平淘得一枚旧官印,印文为“福建台湾巡抚关防”,为其岳祖唐景崧在任时使用过的,陈为纪念唐景崧,以台湾古称,为长女起名“流求”。此印陈寅恪夫妇保存在天津一家银行的保险柜中,抗战南下一直携带到香港。此后,陈寅恪又为次女起名“小彭”,隐喻澎湖列岛。

王国维遗体入殓时,参加葬礼的清华师生向王遗体三鞠躬。陈寅恪则与众不同,身着长袍马褂,向王遗体行跪礼,并三叩头。一些学生见陈行跪拜礼,也跟着行跪拜礼。

陈寅恪在国学院时,其学生到上海陈家去谒见其父陈三立,陈父与学生谈话,大家皆坐,唯陈寅恪侍立一旁,并坚持到谈话完毕。

陈寅恪游学欧美十六载,但乡音未改,装扮如故,与当时大多数归国留学生的西装革履不同,他常是一袭长衫,脚踩布履,冬春则棉袍马褂。数九寒冬,就在脖间缠一条五尺围巾,头戴厚绒帽,裤脚扎一根布带。

季羡林回忆:“有时候,在校内林荫道上,在熙往攘来的学生人流中,有时会见到陈师去上课,身着长袍,朴素无华,肘下夹着一个布包,里面装满了讲课时用的书籍和资料。不认识他的人,恐怕大都把他看成是琉璃厂某一个书店到清华来送书的老板,绝不会知道,他就是名扬海内外的大学者。他同当时清华留洋归来的大多数西装革履、发光鉴人的教授,迥乎不同,在这一方面,他也给我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印象,令我受益无穷。”

学生梁嘉彬说:“寅师之德:温、良、恭、俭、让五字可以括之。其教学系采有教无类主义。弟对于中国上古中古近古史,自问实未下工夫,寅师恒接之以温,每有请益,必循循善诱,多方指示无倦。上课、下课,鞠躬如也;开会,木讷若无意见。居常衣一长袍,不事更换,某师曾短寅师于弟之前,而寅师则从未有短他人而自炫耀之事,则其涵养忍让可知。”

中国古代诗人中,陈寅恪最为佩服陶渊明、杜甫,虽好李白及李义山诗,但并不认为是上品。宋词之后,他仅推崇龚自珍、朱祖谋及王国维三人。

陈寅恪通晓国内外各种语言文字近二十种。一次,王钟翰问陈:“先生能广识如此众多之语文,究以哪种语文为最有用?”陈寅恪不假思索地答道:“最有用的还是要推汉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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