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偏偏头老婆的儿子、杨秀才的侄儿杨文亮高中毕业了,没有考上大学,回到村上当了农民。他显得有些失落,神情怏怏的,整天钻在家里哪里也不去。当哥哥的杨江湖对他说:“要不你跟上我唱戏吧!”杨文亮瞪了他一眼:“你唱你的戏。我的事你少管。”杨江湖说:“我怕把你在农业社耽搁了。”偏偏头老婆说与杨秀才,请他给儿子作思想工作。杨秀才对杨文亮说:“没出息的东西!我问你,三官村出了几个高中生?”杨文亮说:“就我一个。”杨秀才的胡须一拃:“那你怕什么?!愁什么?天生我才必有用!振作起来。好好地干活。遇上机会了出外工作去。只要有好苗,还怕长不成田禾!”杨文亮沮丧地说:“清朝末年你碰倒霉了弄了个秀才没顶啥。我现在也倒霉了弄了个高中生不顶啥。可见咱们杨家祖坟里发不出大学生了。”杨秀才生气地说:“谬种流传!你爸临去世前给我托付了你的事,他让我督促你一定要考上大学。你不能辜负了你爸的期望。”杨文亮笑了:“我爸管得倒宽。我不喜欢上学,他有能耐你让他起死回生替我去上学。”杨秀才摇头叹息。
杨文亮对农村的手艺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村子里来了阉猪阉牛阉骡子的,杨文亮必定凑过去仔细地看,还用心地问一些问题。碰到骟匠忙了他还可以给拉下手。时间不久,杨文亮竟然会劁猪了。他偷偷地买了一应劁猪的工具,偷偷地跑到外村去劁猪。竟然两天时间挣了十多元钱。他兴冲冲地把这事告诉了杨秀才,杨秀才气得直瞪眼。
杨秀才一连几天不理睬侄儿。杨白眉对父亲说:“爹,现在是新社会,干什么事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就不要再计较文亮当骟匠的事了。”
杨秀才把杨文亮叫到跟前,眼睛睁得大大地问他:“你说说,你以后还干不干这丢先人的事情?”
杨文亮抬起了目光,不看叔父。
“这是我的事,你不要再管了。”
“好吧!你以后也不要再叫我这个叔父了。我全当没有你这个侄儿。”杨秀才叹了一口气,“几十年前我碰到清朝倒台,没有考进士的机会了。活到今天,文郁没有考上高中,上大学无望。我与你爸就指望你来实现我的夙愿,可你竟然……好啦,从今往后,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杨文亮这个高中生从此后专心致志地当起了骟匠。
杨文亮与杨江湖虽然是弟兄,但杨文亮看不起他这个当哥哥的。觉得他成天把自己混在古老的秦腔里,一辈子都混不出个眉眼来。他尤其看不起的是哥哥的两个不务正业的儿子。大的叫杨禾禾,成天吊儿浪荡,二的叫杨黑黑,成天口角叼一支烟混迹于闲人与痞子之间。什么地方有是非、什么地方热闹什么地方就有他们的影子。杨文亮是三官村的知识分子,杨文亮想干出一番天翻地覆的事业。但是这些事业在什么地方杨文亮却搞不明白。杨文亮现在还不明白自己的人生坐标竖在什么地方。他还在黑暗中徘徊。但是他又不是一个眼高手低的人。他觉得人首先必须活着,必须有饭吃有衣穿,然后才是搞其他精神活动。比如文学艺术,比如上层建筑。可是现在的人把这些浅显易懂的事理都弄糊涂了,可他们还人人标榜自己是唯物主义者,成天只是搞上层建筑,这样长此以往地下去,还不穷得叮当响?!所以当村上一些人讥笑他这个高中生去当骟匠时,他却说:“燕鹊安知鸿鹄之志!”
杨文亮在当骟匠中间给自己找了一个媳妇,时间不久就结了婚。姑娘叫荞麦。她看上了他的手艺,也看上了他的知识。她找了一个阴阳先生背地里看了一回杨文亮的面相,阴阳先生看后说道:“这人面相看是极富之相。天庭饱满,下巴浑圆,眉目疏朗,以后会很有钱的。只是在年轻时会有一些灾难缠身。但不碍大事的。”姑娘说:“什么灾难呢?”阴阳先生说:“牢狱之灾。”姑娘倒吸一口冷气。“会不会有生命之险?”荞麦担心地说。“这倒未必有。”阴阳先生说,“杨先生命相里带有护神。文本为弱,为小,为善,为正,可有阳光普照,这就有了护神。不会有什么事的。但如果你们结了婚,60岁以后会有婚变的。这样你会更加有钱。”荞麦过怕了穷困的日子,听阴阳先生说杨文亮以后会很钱的,心中暗喜,就答应了婚事。她才不管什么60岁以后的事。自己能不能活上60岁那还是另一回事。而且那时候即就是婚变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阴阳先生的说法经过荞麦的口在村子传播后,杨文亮的侄子杨禾禾与杨黑黑也找上阴阳先生看自己的运数。阴阳先生掐了他们的八字后,脸色陡变,让他们在15岁至20岁之间不要在村上待,而是外出找事干。他们问这是为什么,阴阳先生不说为什么。杨禾禾与杨黑黑心里不高兴,也就没有听阴阳先生的话。后来当他们陷入牢狱之灾时才明白阴阳先生的英明。可那时候已经晚了。而张世福也请阴阳先生看了自己三个儿子的运数。阴阳先生给张世福说,你有三个儿子,可却有五个媳妇。他们一生都无什么灾祸,但也干不出什么功业。张世福问为什么会是三个儿子五个媳妇,阴阳先生说这是天机,不可泄露。后来张家三兄弟三个人果然娶了五个媳妇,但两个是离婚再娶的。
二十三
只认得自己名字和钞票面额的白喇叭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劫数来到了,他仍像过去那样风风火火地向三官村的社员发号施令,指挥上工,指挥收种,决定每年种多少小麦、玉米,采用什么品种,给国家卖多少,给社员分多少。他的身体更加干枯了长年累月的奔波劳碌使得他的一双长满黑毛的小腿瘦细成麻杆;一双眼睛凹了进去,窑窝似的窟窿里闪烁着几粒暗淡的光波,就像油渍快要干枯的烛火。他说话时仍然骂娘,用肮脏的粗话肮脏的秽语劈头盖脑向人们泼洒。在处理一切与村民利益攸关的问题上,他仍然偏袒白家人。当然,他仍然利用职权在村上勾引女人。他和刘爱娃已经发展到公然姘居的地步;性无能的张狗狗没有使刘爱娃怀孕生子。而白喇叭却使刘爱娃生下一个酷似白喇叭的儿子。起名宏宏。刘爱娃拖着吊着鼻涕的儿子在村巷里散步,碰见的人恭维刘爱娃:“哟哟,多么心疼的儿子,太像他爹了。”刘爱娃不恼,白皙红润的脸膛上涌流着幸福和羞涩。村人偶尔碰见刘爱娃的儿子在村巷里一个人玩耍时,就教唆他喊:“爹——白喇叭;白喇叭是我爹!”孩子记下了,逢人就这么喊。一天喊在白喇叭当面,白喇叭在怀里掏出一颗糖塞在孩子嘴里:“乖儿子,我的乖儿子呀!”村巷里有人就吃吃地笑。白喇叭毫不顾忌,有时候就在怀里抱了刘爱娃的儿子在村巷里转悠,或者就赶了张狗狗和刘爱娃睡在一起。村上早起的人们不时地发现,白喇叭清晨手里提着喇叭从张狗狗家走了出来,睡眼惺忪,衣服敞开着,挑在脚尖上的一双鞋子像两只鸭子在“噗踏噗踏”地走动。
面上社教开始了,工作组住进了三官村,发动群众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张吼吼的家里住进了工作组,张吼吼成了社教积极分子,在社员会上发言表决心:“我们坚决要把四不清干部的问题查个水落石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张吼吼胀红的脸颊和发粗的脖子像一枝粗杆儿花朵开在三官村人们的视野里,令人们惊讶。
杨白眉想向工作组靠拢,找张吼吼拿主意,可张吼吼却躲着他。杨白眉犹犹豫豫地向张吼吼家走去,走到工作组住的屋子跟前了,张吼吼从里边走了出来,摇摇手:“白眉,工作组正在写材料,不能打扰。”杨白眉望着张吼吼:“吼吼……”张吼吼又摇摇手;“有什么事明天说吧,我现在有工作任务。”说完径自进了屋子。杨白眉怔在那里……
白喇叭的经济问题被揭了出来,工作组找他一落实,他就交待了;他被工作组宣布为四不清干部,贪污犯,队长的职务很快被撤了。张吼吼当上了队长。张吼吼当上了队长的第一件事就是没收了白喇叭的铁皮喇叭,他把白喇叭的喇叭夺去放在脚下狠劲地踩破,白喇叭扑过去抓起踩扁的喇叭,涕泪滂沱:“老天啊,我的喇叭!我的喇叭……”工作组召开群众批判大会批判白喇叭。批判会场就设在村中央的古槐下面。工作组一个四方脸汉子站在古槐地面隆起的树根上,双手插腰,目光如炬。张吼吼站在他的旁边,如同他的一个保镖。白喇叭被民兵押解到会场,弯腰站在古槐下面工作组对面的地方,蔫头耷拉。会议由张吼吼主持,他宣布现在批判大会开始。很快地,张家家族里跳出了张狗狗、张狗儿、张大门、张小旦、张拐拐的侄儿张暮眼、张大撂、张二撂、张世杰的儿子张大贵、张二贵、张三贵,张春旺的三个儿子张望裆、张望天、张半步,他们冲上去照着白喇叭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白喇叭惨叫着倒了下去,可立即又被张吼吼扶了起来:“不要装死狗!”白喇叭颤颤兢兢地筛糠一样站在台子上,脸上流着鲜红的血,鼻子破了,额头上鼓起了几个大包,脸上就五麻六怪的,泪水与鲜血混和在一起,滴湿了脚下的土地。他张开大嘴孩子一样哇哇地哭着。全会场的群众冷冷地坐着,傻子一样看着眼前的场景,对这样的方式感到大惑不解而又迷惘万分。他们把目光投向了工作组的四方脸汉子,但见他神情高古,无动于衷,仿佛置身世外的高人一样,对眼前的血腥不予理睬。
忽然杨文亮在台下面站了起来,大声地叫道:“为什么打人?!党的政策要求你们打人吗?犯了法有法律制裁,你们打人是违法的。你们是在执法违法。太不该了!”
张吼吼的脸子忽然就涨成了猪肝色。他指着台下的杨文亮大声地说:“杨文亮你不要干扰运动大方向。对于四不清干部就是要进行专政!要把他们的威风打下去!”
但是白家的人不答应了。坐在人群里的白老九这时候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只见从人群里一下子冲出了白江湖、白老根、白竹蔑、白德门、白老蔫、白冷娃、白二杠,死于抗日战场的白老二的三个儿子白南瓜、白冬瓜、白葫芦,白老蔫的儿子白爱财、白喜财、白扒财,白先生的儿子白解放、白土改、白合作,白高粱的儿子白五一、白十一、白元旦,等二十多个白姓的青年与少年汉子,他们饿虎扑食样冲到台前要把白喇叭架走。但是张家的人却长城一样横在他们的面前。
双方怒目圆睁。
会场里的气氛一下子剑拔弩张。人们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也不知自己究竟应该干什么事。
就在这时候,有人忽然看见偏偏头老婆在人丛里口里念念有词,神情古怪地扭起了腰肢跳起了舞步:“天灵灵,地灵灵,三官村里起妖风……”就在偏偏头老婆口念身舞的时候,头顶的古槐忽然就哗啦啦地响了一下,这响声是那样的突兀。人们还没有明白过来,但见从村南的柏树林里忽地卷起了一股旋风,旋风打着旋儿,顺着三官祠堂一路卷来,在古槐的树根部掀起了几人高的尘柱,尘柱旋动着,上升着,膨胀着,转眼就把古槐罩在里面,把村人罩在里面。人们鬼哭狼嚎,四散奔逃,批判大会旋即终结。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旋风消失了,三官村村巷里树枝、破砖烂瓦,鸡毛猪屎一地,狼籍一片。但更让三官村的人们惊骇万分的却是在古槐树半腰的洞口,白喇叭端端地坐在那里石人一样。
张吼吼站在下面仰着头说:“白喇叭你是怎么上去的?”
白喇叭望着下面的张吼吼,抬起了目光,不理他。
全村人闻讯赶来团团围住古槐树。
白二杠朝上面喊道:“爹,你是怎么上去的?”
张拐拐手里拄着一根棍子,他用棍子指指天:“白喇叭,快下来吧!”
杨白眉也朝上边喊道:“白喇叭,不要伤心了。快下来吧。上面冷啊!”
白喇叭望了下面一眼,不语。
杨文亮说:“白喇叭快下来吧!”
白喇叭用感激的目光望了一眼杨文亮。
偏偏头老婆走了过来,她看了一眼白喇叭,忽然惊乍乍地叫了起来:“快焚香烧纸呀,白喇叭中邪了呀!”
白喇叭的连枷腿老婆急慌慌地从家里拿来了纸,偏偏头老婆在树下面烧了起来,边烧边在口里念念有词。
过了大概有二十多分钟,白喇叭才在树洞口站了起来。有人赶快端来了木梯子,白喇叭顺着木梯下来了。
旋风救了白喇叭一事很快就传遍了三官村,传遍了驿马镇。从此,工作组再也没有找过白喇叭。也再没有批判过他。
有关白喇叭是怎么从地面上升到古槐的树洞里去的,我们三官村的人们至今也弄不明白。这竟成了一道谜。不少人向白喇叭打探此事,白喇叭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上到树洞里去的。
二十四
张吼吼走马上任,天地在他眼里变得广阔起来,原野上碧绿的麦苗鼓荡起柔柔的波浪,仿佛姑娘柔弱无骨的腰肢,温温的春风抚弄得她们妩媚生动起来;乔山不再是那么古板而又冷漠了,它们在向张吼吼肃然致敬。张吼吼像一头在圈里拴了一冬现在刚刚被解开缰绳的骡子,在无边的田野里狂奔起来,他一边狂奔一边畅开喉咙大叫:“啊……嗨……嗨……”忽然又哈哈大笑了,良久,他又嚎啕大哭,哭声惊雷一样在头顶的天空滚动……
张吼吼哭这迟到的队长职务。有多少个日子,有多少个夜晚,他都在梦想着这个职务。现在终于到手了,可是他又觉得到手的职务并没有什么值得庆贺的地方。更让他不能安宁的是,他的儿子张狗儿不争气,是一个背筋疯,脑子里少一根弦。他的次子张大门虽然乖巧些,可也念不进去书。他为自己的儿子辈不争气心里不痛快。
居住在三官村中间张家的人们,这几天像过节一样热闹,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女人们穿上了她们认为最漂亮的衣服,男人们上工时到的最早,干活也最卖力。张吼吼刚开始是吆喝人们上工,可只喊了一天,他就从小镇的商店买来一颗铜铃。在村中间那棵古槐上悬挂铜铃是张家宗族一件比祭祖还要隆重的盛事。那是春日里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当张吼吼打发的白冷娃刚刚喊出:“社员们,快出来哟,今天队上挂铃了”时,张家的几十个男女社员已齐集村中的古槐下,列成方阵样的队伍肃穆地站立着,随后才是白家和杨家的人们散漫无序地走来。在人们专注的目光中,张吼吼双手捧着那颗系着红绸的铜铃,一步一顿地由生产队办公室走来;他目光平视,旁若无人,神情高古、深遂、虔诚、静穆、迷离;浓荫匝地的古槐树杆上已经倚了一架木梯,木梯两边由张家两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扶定,张吼吼来到木梯跟前,站定,仰起头看那空中的树冠,眼睛眯成一条缝,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古槐跟前,双手高高举着绑有红绸的铜铃,脖颈上那颗高昂的头颅慢慢向地面磕了下去,一下,两下,三下。磕毕,张吼吼慢慢站起,转身向古槐周围的人群默默地扫了一眼,手中的铜铃又高高举过头顶,忽然大声喊:“社员们,我们三官村的号令变了,它不再是铜哨子和铁皮喇叭了。它是铜铃!铜铃!铜……”因为激动,张吼吼的声音打颤了,他停了一下,又说:“从今往后,这铜铃就是我们三官村的最高权力!任何人都得听它的……”铜铃边上艳红的绸子辉映着张吼吼胡子拉茬的脸孔熠熠生辉。那一刻儿,三官村静谧极了,空气的流动声和人们的呼吸声碰撞着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就在这片经久不绝的响声中,张吼吼的身子颤栗了一下,他慢慢转过身子,双手高擎着系有红绸的铜铃,踏上了面前的梯子。一步,两步,三步……张吼吼的身影浮出了地面,浮向空中,在人们意识里膨胀着,变化着,一会儿是土地爷,一会儿是天帝爷,一会儿又是观音菩萨,再一会儿又变成青面獠牙的恶鬼。张吼吼终于浮升到人们意识的尽头,他将那颗铜铃挂在古槐斜逸出的树杈上……
张吼吼站在树下,双手拉着铜铃的绳子,猛地打响了他上任来的第一声铜铃声……人们惊讶地发现,张吼吼泪流满面,浑身颤抖。
白老九与杨秀才坐在人丛里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目光深遂,神情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