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好天气,阳光明媚,云量稀少。
虽然公交车转弯时有些摇动,总体而言整趟行车过程还是平缓的。
魏邦彦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车窗里倒映着的那张熟悉的脸,感到有些疲乏。
他昨晚又做了噩梦。
梦里的他在与宁京路那相似的巷道里独自穿行。
天空一片漆黑,连云层的轮廓也看不见,让人怀疑是否根本没有天空的存在。
巷道阴暗狭窄,深处像充满吸引力的无底黑洞,又像噬人巨兽的深喉。
两侧的墙上被技艺不精的画家用拙劣的笔触画满了蜿蜒交错的血红色树根,画风朴素幼稚,又显得诡异。
随着他的移动,似乎树根也在蠕动和游走,仿佛有某种巨大而神秘的生物生活在墙里的世界,并且随时会钻出墙的封锁。
空气里弥漫着诡异的香味,像带有铁锈气味的树脂香气,让人感觉沁凉,又让人迷醉如痴。
但这种异香闻久了,就会开始晕眩,开始恍惚,开始迷茫。
不知是谁在这样的环境里呢喃着,用奇异而古老的语言,描述着在无人的荒凉之处,扎根着一棵无花无叶之树。
无数身着红衣的人在被巷道高大的墙壁挡住的地方赞美祂,颂扬祂。
天上天下重重叠叠的声音劝诱着倾听者,去寻找些什么,取得些什么,然后留下些什么。
魏邦彦在这样压抑的巷道里漫行了不知多久,直到清晨的第一缕光照在他紧皱着眉头的脸上。
“市民公园站,到了,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下车请注意安全。”
公交车上提醒乘客到站的机械音惊醒了不知何时睡过去的魏邦彦,他有些惊慌地拿起背包从后门下了车。
下车后他条件反射地往市民公园望了一眼。
在上午九点的阳光照耀下,公园里郁郁葱葱的树木生机盎然,仿佛在夜晚里倒映着狰狞剪影的并不是它们。
外面看不出来,也不知道里面是不是真的被烧毁了……魏邦彦单肩背着包路过时心里这么想着。
穿过路人稀少的林荫街道,再往巷子里走小一段路,就能看见有着“水色书店”四个写意大字的仿木质招牌。
水色书店的位置是极好的,不仅在两条巷道的衔接处,位于最突出的拐角,吸引最多的目光,而且周围也有称得功能上齐全的其他商店。
饿了有食品店,渴了有奶茶店,看书累了可以去木艺店、摄影店里逛逛,不远处还有一家健身房可供精力旺盛的人流汗出力。
此外,水色书店的采光也十分不错,上午朝阳透过店门口照进来,挂在门上的风铃在进门的人带来的微风里轻响。
下午夕阳从另一个角度照进书厅,每个在书架间阅读的顾客都能看到似乎触手可及的意境。
魏邦彦走进店门的时候,老板李树俞依然在柜台后面坐姿端正地看他那本大部头的历史书籍。
不过相比几天前,他左手边看过的部分已经增加了厚厚一叠。
虽然是清闲的周日,但由于时间还早,还书箱里没有几本书,李树俞打完招呼后说完全可以中午的时候再收拾。
“你是不是昨晚没睡好?”李树俞推了推厚厚的眼镜,看着魏邦彦的脸。
“没事的师兄,只是做了个噩梦,”魏邦彦把驼色的背包放在柜台后的木架上,然后戴上了书店的工作牌,“我中午争取时间睡一会就好了。”
“早上书店客人不多,你确定不用现在补一觉?”李树俞的眼神有点怀疑,“我很怕你待会走着走着就躺下了。”
“没那么夸张。”魏邦彦不由得失笑,“我还年轻,身体好着呢。”
“前几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李树俞也笑了,“算了,你要是累了就自己去休息吧。”
“好的。”魏邦彦也没有拒绝。
“对了,浮罗街最近晚上好像不是很安定,你最好还是早点回去,以后六点就下班吧。”
李树俞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周三那天晚上有人在市民公园那里纵火,虽然新闻说是有人野炊,但最好还是注意些。我女朋友也劝我书店以后早点打烊。”
魏邦彦差点被空气噎到,他表情有些微妙地点了点头,然后往书店内部走去。
他想先检查一下有无破损或缺漏的书籍,顺便看看今天客人多不多。
路过“悬疑推理”区时他往里面看去,并没有一个类似小姑娘强行打扮成成熟女性模样的顾客坐在地板上看书。
他路过“诗歌散文”区时却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窈窕身影靠在窗边,看着一本白色封面的书。
察觉到他的目光,这位容貌姣好的顾客抬起头来向他眨了眨眼。
她今天穿着靛蓝色的复古宫廷风连衣裙和白色的凉鞋,漂亮的眼睛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窗外透进来的光线洒在她的侧脸,为白皙的皮肤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上午好啊新同事,好久不见。”霜眉笑眯眯地打招呼。
“上午好,霜眉小姐。”魏邦彦也点头致意。
他本来就通过辜梨落和莫涂苏的对话隐隐猜到这位漂亮的年轻女士不是普通人,也有猜测过她可能是世异会的成员,现在看来,应该跟自己一样也是非编人员。
“你是不是昨晚没睡好?”霜眉合起了手里的散文集,单手靠在窗台上。
“有那么明显吗?”魏邦彦摸了摸自己的脸。
“不明显,也就一脸快要坐地升天的样子。你还不趁着上午水色书店客人少,好好休息一下。”
霜眉捂着嘴笑,“不会是因为昨天碰巧遇上了辜长官他们的行动被吓到了睡不着吧。”
“这个……”魏邦彦看了看周围。
“没事的,附近没人,有人我也会让他们听不见。”霜眉表示不用担心。
魏邦彦松了口气。
“你是怎么知道的?”魏邦彦问,他指的是自己成为非编人员这件事。
“我也是世异会的高级非编人员,消息灵通些不算过分吧。异会有很多非编人员,我们之间有些是有联系的,就像蛛网一样。有用的信息会沿着这些蛛网在这座城市里传播。”
霜眉像猫一样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有些修身的靛蓝色连衣裙因此勾勒出她美好的身姿,“海苏市的安宁,可离不开这些密密麻麻的蛛网。”
“世异会会特意让非编人员之间相互认识吗?”魏邦彦问。
“不会,非编人员之间要么是本来就认识,要么是因为某次世异会给的共同任务合作而认识的。世异会不会阻止但也不会刻意安排非编人员来往,”
霜眉回答,“毕竟有些非编人员情况特殊,或者任务特殊。”
“那你认识东方染先生吗?”魏邦彦想了想,问,“他也是高级非编人员。”
“认识,那个又弱又有正义感的家伙,还总是摆出一副很聪明的样子,其实是个笨蛋。”
霜眉语气略带无奈,“我和他有过几次合作,他总是按捺不住自己想要拯救世界的热情,明明等夜律长官们到达能够更安全完成任务,他却总是自己独自冲锋,害得我们不得不跟上。”
魏邦彦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他对东方染的第一印象还不错,起码后者是个能够设身处地为凡人考虑的异闻行者,可能冲动了点,但应该不能叫作笨,不然也不会让他当灯塔,在被灵术覆盖、通讯遭到影响的区域内吸引辜梨落这艘船过来。
“对了霜眉小姐,你也是异闻行者吗?”魏邦彦忍不住问,“是不是只有异闻行者才能成为高级非编人员。”
“差不多吧,这是由任务的危险性区分的,初级非编人员都是凡人,一般负责不用直面危险的任务;而高级非编人员都是异闻行者或者形魅,承担较为危险的任务。”
霜眉垂下眸子说,“当然,最危险的任务还是由世异会的正式成员,特别是夜律秩序官们负责。至于我是不是异闻行者……”
她又抬起了头,双眸变成一对宝石般的猫瞳,闪烁着奇异而美丽的光线。
魏邦彦头脑一阵眩晕,但心口涌出的冰冷使他很快平复过来:“……原来你是形魅。”
“其实仅凭这个还不能判断我是形魅,你是不是没见过辜梨落他们自我异化的样子?”霜眉笑着眨了眨眼,猫瞳很快恢复为原本漂亮的眸子。
魏邦彦想了想,自己见到过那个不死者组织的青年脖子、脸上和手上被带有诡异纹路的树皮覆盖的样子,那应该就是异闻行者们异化后的表现。
确实是扭曲而可怖的。
“那要怎样才能区分异闻行者和形魅?”魏邦彦问。
“形魅绝大部分都是拥有各种奇异外表的生物或非生物,像我这样因为自身的特性能够比较轻松完整地变成人形的其实是极少数,而其他形魅想要变成人形,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甚至可能在这个过程中死去。”
霜眉说,“当然这也只是最初步最普适的识别方法,同样也有极少数的形魅说不定生来就长着类似人的外表。如果你成为异闻行者,有时就能通过对方使用异闻力量时灵性的变化来判断对方的身份。”
“原来如此……”魏邦彦又想起周二自己遇到的那头类似狼外形的形魅,也许那样怪异的外形才是形魅最常有的样子。
“当然,身份也能通过各种方式伪装,比如最近一直制造袭击案的‘鸟纹面具’,夜律长官们焦头烂额得很,经常外出追查,但到现在也没人知道他到底是异闻行者还是形魅。”
霜眉轻轻一笑,“我也接了追查他的任务,不过看样子很麻烦,我就等缘分到了他自己送上门吧。嗯,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她观察了一下魏邦彦的灵性,发现后者的灵性异化情况跟上次见面时几乎一模一样,就连多余的灵质也是非常少量,仿佛周三之后他就再也没经历过异闻。
“你的灵性特质看样子真的很特殊,要不是辜长官威胁我,我其实很想试试你灵质的味道。”
霜眉勾起嘴角,“要不我就吃一口,你别告诉她?”
“咳咳,我还有点事。”魏邦彦咳嗽了两下,准备回去继续做自己的工作。
“你知道为什么区分异闻行者和变成人形的形魅很困难吗?”霜眉在他离开前问了这一句。
“为什么?”魏邦彦回头。
“因为异闻行者本来就是人类为了保护自己,模仿形魅而变成的人皮怪物。”霜眉语气平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