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首都北京想往已久。文革初期我们还小,大哥哥大姐姐们全国大串联,首要目标就是北京。记得我有个大表哥,正值夏天,穿汗衫短裤出门串联到北京,回来时棉衣棉裤军大衣,羡慕死了。我曾发誓将来有钱了,一定要去北京大吃大喝大玩特玩。有了昨天,今天我算有钱了,可以如愿以偿。然而,世事难料,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坏了好心情。
上了卧铺,车轮与铁轨的吵架声单调枯燥。我打了个瞌睡,朦胧中听到来自远方的崆峒之音……剁了大拇指……涂了九趾红……跳湖自杀!我睁开眼睛,六妹正在浏览上车前我买的?江南晚报?。
“六妹,你在读什么?”我的瞌睡虫吓跑了。
“献爱心岂能罔顾救命钱……大标题,嗯,小标题是……惨!痴迷彩票抱悔跳湖自尽。本报讯,今晨在太湖里打捞起一具男尸,年纪约在四十五岁。警方在岸边发现一封遗书,根据死者身上的异样特征,初步判断为溺水自杀……”
“他的九个脚趾涂了红指甲,还剁了右手一只大拇指。”我接过六妹递过的报纸,“不用读了,我都知道,是我害了他。”我双手捂住眼框,泪水止不住从指间缝挤出。心情稍平静后,我把与死者的遭遇一五一十细说一番。
“哪能怪你?这个九指残,噢,不能这么叫,叫九指红好听点。你已经帮了他,给了他机会,他只要出手彩票不就得了。”
“不不,或许我应该直接给他钱,送他上医院……”
“有用吗?手脚长在‘九指红’身上,你前脚给他钱,他后脚就去黄牛手上买彩票。除非你用枪顶着他的头,或者用绳索把他绑起来,直到第二天十二点钟。木根,问心无愧你做到了,没人会指责你,至少‘九指红’没资格在阎王爷面前告你状。”
“至少我得负责他被剁的大拇指,是我逼他发誓的。”
“那有机会你可以赔他一根的,”六妹半开玩笑地说,以期捋平我翘起的神经末梢。“木根,扔开‘九指红’,别让一粒老鼠屎坏了我们一锅粥,一锅甜蜜的八宝粥。”
好吧,我答应六妹不再提及“九指红”,暂且扔掉这粒老鼠屎。我嘴上答应了,心里也知道自欺欺人。我想陪六妹尽兴畅玩,可“
九指红”阴魂不散、如影随形。在故宫博物馆,稀世珍宝翠玉白菜式花插上,竟然树立着半截带血的拇指。漫步颐和园的昆明湖畔,湖面上“九指红”仰面漂流而来……更要命的是,因为我的精神恍惚、心不在焉,胶卷没装好竟然全曝光了。要知道那个年代,女孩子出外游玩,拍个照留个倩影是那个爽爽爽。这下恼怒了六妹,她被我像牵线的木偶摆姿势,PS来PS去,“笑一笑”笑得面神经几乎“罢工”。到头来发现全是做的无用功,任何的过激反应都不为过。她把135相机扔进抽水马桶里,放水使劲冲,再冲再冲。
“拿它出气有意思吗?借我表哥的,还得赔新的。”我不急于捞起这个“无辜者”。
“你现在不得了了,赔得起,不要说一个‘135’就是拾个‘135’也赔得起。”
“那好,让你解恨冲,明天我就去买相机,要几个,说?”
“说什么说,你倒说说看,‘九指红’是你亲爹还是亲妈,值得你牵肠挂肚?再说,人死不能复生,不要逼我说出‘猫哭老鼠’的难听话。”
她点到我的穴位。我沉默。
她自己捞起相机,甩干,用毛巾使劲擦干。见我不动手相帮,也不说话,又发急了。
“没办法,谁叫我搭上你这个别样的人,混凝土神经,豆腐心肠。”她叹息,“说吧,你说怎么办,才算自我救赎了?”
“你不是说要赔他一根拇指?”
“我说着玩的……怎么赔?”
“他老婆等着钱开刀,我想拉一把托一托,赞助个五百……”
“听你说‘九指红’不是筹款一千,你给五百不是半吊子?爽气点,送佛送到西天……噢,西天不好听,反正我意思给一千。你说呢?”
正中下怀,我当然求之不得。我立即想起记者光头郎,用旅馆的电话打长途,委托他向?江南晚报?社承诺赞助。对方回话得到好心人的赞助,女病人已顺利手术,带头捐款的是一位自称红帽子的中年人。今后治疗还需要钱,多多益善。我的捐款可以过几天,由报社记者陪同送到病人床头。光头郎还说,届时电视台将同步跟踪报道,我当即拒绝露面亮相,就像红帽子一样。
“红帽子是谁?”
“红头阿三。”
“红头阿三又是谁?”
“嗯,红头阿三……”我迟疑了,守住底线,她知道得越少越好。“红头阿三,旧社会上海滩英租界的印度巡捕。”我的东拉西扯,六妹没再细究,讲定回家后俩人一起兑现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