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个星期后,那天恰好是星期天。
招娣也在,正坐在桌旁结绒线。她扫了眼我手拎的西瓜,一丝浅笑。我招呼说,今天你休息?她还是不作回答,低下头干自己的活。沈阿姨停下手里的事,张罗着请我坐下,就在招娣的桌对面。
“阿姨,我来说件事……就是……就是我要同你们打场官司。”我瞄了眼招娣,她毫无反应。
“什么?什么官司?打谁呀?”
“我打招娣。我是原告,招娣是被告。”
“再说一遍,说清楚。”
沈阿姨提高了嗓门,招娣这才抬起头。
我重复一遍,尽量压低嗓门,以营造柔和的气氛。我解释道……她已经不容我分辨,几乎咆哮道:
“放屁!不要再说了!以怨报德的兔崽子,没良心的,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滚……”她抱起放墙角的西瓜扔出门外,呯嘭,一只、两只、三只,“滚!”西瓜被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痛得嗷嗷扑地,哪里还能滚呀。
能滚的只有我了。我被她的火爆脾气给吓坏了,只得脚踩着碎西瓜皮瓤退出去。临出门还回头望了眼,看到招娣已经站了起来,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感到迷茫。
沈阿姨不听我的解释,我还得对自己解释得通。
时间倒退到五天前,我在电视台的会客室见到了光头郎。他的年纪大约比我大七八岁,光秃的头顶弧面一毛不拔,在灯光的反射下油光贼亮。该不会是为了赶时髦故意对自己的毛发狠下毒手,我半开玩笑地问过他。那一阵子,男子假发遭了殃,“光头侠”盛行。影星有葛优,“零距离”主持人的孟非,还有什么“情感色彩创始人”乐嘉,等等,模仿者趋之若骛。他笑言,油性头发,天生的“秃二代”。继后他不忘反调侃,秃头表示雄性激素超强。有数据证实,秃头的长寿,**极强讨女人喜欢,你信吗?我说信,可惜我不是女人,无法享有。
言归正传。我说要打场官司,我是原告。他仄着头,被告呢?动机?诉求?一连串的问题抛来,好像我俩已经站在法庭上,一个法官一个辩护律师。那晚,我说……
“等等,你说的是席子街吧?”他打断我的叙述,“我记得,还是三年前的事。那个叫什么来的……哦,一个姓耿的居民,他自费挖下水道装了抽水马桶。我们?闲话山海经?栏目还专门做了三档节目,吃喝拉撒,关系民生民计反响不小。之所以记忆犹新,那是我上镜的‘首秀’。”原来,他并非科班出身,没受过播音主持正规教育。技校毕业以杂务工身份进电视台,从搬道具爬梯子到扛摄像机。一次偶然的机会,主持人开播前出意外,他被“赶鸭子”救场。他临场不怯发挥超级棒,被提上实习主持人的岗位。当听到席子街有人要自费建抽水马桶的信息,他立马采访组稿,赶在?闲话山海经?开播日播出。一炮打响,栏目收视率扶摇直上,光头郎也就此拨正。随着栏目深入人心,他在苏城名声大振。有“光粉”甚至把他比肩省台的孟非,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吧,我帮你找个律师,也是弟兄。”
翌日,我在酒店请客,光头郎携大律师到场。我称他为大律师,一是其貌非凡,披肩长发;二是一入座,一架大哥大一包红双喜放面前。大哥大时而响起,香烟一根接一根。这架势使我有点不爽,陈少卿仿佛隐身在眼前。但有一点好,他滴酒不沾,省了我半瓶茅台。一则他驾车,喝酒不开车。二则他信奉做律师的头脑要干净的原则,保持二十四小时(哪怕睡梦中)的清醒。他俩的入座,曾引起邻座的些许骚动。一个长发茂密,一个光头顺滑,强烈反差,滑稽可笑,让人联想起美国好莱坞早期喜剧明星劳莱和哈代。
光头郎到底是媒体人,像猫样嗅觉灵敏,自我解嘲说:“大律师,看到吗,人们的异样的目光,似乎我俩走错了门,应该是进大剧院。您老兄挥舞指挥棒,我呢引吭高歌才是?”
“郎兄,赞赏和摒弃,有时并非泾渭分明。可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们或许对咱顶礼膜拜。再说,法无禁止皆可为,我还不是堂而皇之出入法庭。不少人叫不出我的名,却知道有事找长发律师。”大律师不以为然,听了我的诉求和想法。
“大律师,对你来说简直是杀鸡用牛刀啰。不管你用什么刀法,官司必打无疑,王兄是我弟兄。”光头郎在一旁“翘边”。
“小菜一碟,告诉庭一递诉状就OK了。不过,说实话,我打了十几年的官司,像你王老弟这样的原告当事人头一遭。诉讼标的就一元钱,开庭时间越迟越好,最好不开庭调解结案。真没遇到。一般我的客户都是吃热豆腐的潮人,原告的要快,狠不得今天递状子,明天开庭判决后天执行。被告的只想拖拖拖,一拖了之。这官司打定了,王老弟?”他郑重其事地问道。
我点头:“代理费用我得结给你。”
“谈什么费用,权当一次公益活动。”他给我名片,同时取出“委托代理书”、“撤诉申请书”,“空白文书上请签字确认。身份证复印件传真给我,名片上有我传真号。”
我照办,表示事成之后定当酬谢。
他潇洒地甩了下长发:“真能心想事成,该谢的是郎主持。”伸出小拇指,再转换成大拇指,“我跑龙套的,唱主角的是郎兄哪。舆论导向,屏幕一亮,黄金万两,威力无穷。”
他接了只电话后就告辞。光头郎和我举杯尽兴扫货,二一添作五,打着铁算盘飘飘然了。走出饭店,清风拂面,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冒昧问一句,假如我们这出戏……算作独幕活报剧的话,喜剧收场上上签;闹剧中止,不了了之,中签;哑剧,或者可怕的是悲剧终止,下下签。真要是下下签,你会作何打算?”
“我会自掏腰包,替她家挖污水管装抽水马桶,就像当年姓耿的那样。”
“有这个实力?”
“有。”
“说话算数?”
“不兑现承诺,猪狗不如,见了我朝我脸上吐唾沫!”
“好!大慈大悲,侠义胸怀,佩服。有你这句话,我当尽力,舍命助君子。”在公交站临分手前冒了句,“?阴谋与爱情?这本书,你看过吗?”
我摇头,木然不知。
“十八世纪德国作家席勒写的小说,多次被改编成戏剧和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