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庭不大,约摸只有中庭的四分之一,但规置的很有格局,红飞翠倚,树木成荫,接连成田,惟独临窗附近杵着一株枯树,突兀的不大合宜。
中央方位有个方形的芙蕖塘,绿漪清波,水声依稀,应该取得是活水。塘边正有一只齐膝高的黑黢黢的凶兽目眦欲裂,看起来极不好惹。
斜刺里,那名叫酡颜的少年手里执着一截随意至极的木棍绰然而伺,脸上镇定的很。
方才就是他祭出了四片燃起的符纸,分别散到院落四角,才将一切都照得通明。
就连家仆都这样厉害……文二不知为知,开始怏怏不快。
-
“原来是头猞猁。”若草冷笑一声,总算安住了心,“这畜生野性大,力气也大,若叫一般百姓遇上,的确不好应付,可现如今有酡颜在嘛……”
“如何?”初霁淡淡地问。
“小的去换壶茶来,再为酡颜备上一身干净衣裳。”接着迤迤然的步了出去,半点无罣碍的模样。
初霁哑然一笑。
-
一股腥臊的风拂面而来,随着一阵闷雷似的兽唳,对峙一时的两方终于战了起来。
那恶兽身如犬大,行动起来竟比猫还灵敏,左攻右刨,嘶叫的声音一阵比一阵刺耳。以木棍相敌的酡颜不敢掉以轻心,招式收放的极简练,并无一点繁复的花样。如此斗了小刻,猞猁已开始喘息不止,酡颜却犹似平常,面不赤心不烦的。
文二注意到酡颜出招时所踩的步法格外不同,迥异一般的武功路数,似临虚而行,足下藏风,又潇洒柔爽,翩若浮云。
难不成……她想到,传闻中修行之中有一类上乘的步法,原为祷神仪式所用,因乃夏禹所创,故称禹步。但此种步法早已失传,怎会叫一个少年习得?
倏然一道惨叫传来,夹着有如断骨般的痛意。
文二回神望去,战事已毕。
那名白衣少年临风而立,手中木棍直戳戳的抵着对手额心,而那猞猁正恹恹的低鸣着,气空力尽,垂目待毙。
-
“不知主人要如何发落它?”酡颜回头问。
初霁微笑道:“链起来。”
“链起来?”
“早就想养只猫了,人家既送上门来,何以不要?”
酡颜并未反驳她——这其实并不是猫,仍是顺从地问:“链在哪里合适?”
“中庭吧,那里空荡荡的,就该有只猫。”
酡颜提了提嘴角,娟逸一笑。
莹黑的夜快速归来,一口吞没掉本来还很热闹的地方。
不一会儿,恶兽的粗喘便一点也听不到了。
初霁转过身,很是满意的对文二说:“如今祸患已被降服,姑娘可以高枕了。”
文二点头,不禁赞叹:“居士家中真乃卧虎藏龙。”
初霁拢了拢衣袖,笑得愧不敢当。
正巧若草换了壶热茶进来,初霁顺势邀她坐下同饮。
对坐一时,文二像想起什么来似的,望着几案上的紫金钵,好奇地问:“居士真是好风雅,小女尝见过人在卧房养鱼养鸟,还是头一次见人养蟾蜍的。但说起来,这蟾蜍又好像与小女素日所见的有所不同,不知是何品种。”
“是何品种不知,反正有天夜里自己堕入这钵里来的,我这人好客,就此留了下来。”
“何不放生?”
“它自愿来,也自愿走,我并未拦着。”
“倒真是奇事。”
“说到奇事,最近确实遇上不少。”
语毕,初霁轻轻抬起眼,若有似无的望向对方。
文二却很巧妙的避开了。
“眼下猞猁已降,业已更深露重,姑娘如不嫌弃,不如就在寒舍将就一宿吧。你身上有伤,甫又奔命而来,该早些休息才是。”
“如此,多谢居士收留。”
“小事一桩,何足挂齿。我让使女领你去厢房。”
初霁正要招呼若草进来,却听文二又道:“不忙。”
“姑娘还有事?”
文二搁好茶杯,抿了一下嘴,堪堪而道来:“方才所见,居士似乎对我的琴很感兴趣,不如趁在兴头上,由小女献上一曲如何?”
“如此……不会累着姑娘吗?”
“抚琴而已,不妨事的。”
初霁点点头,“有劳姑娘了。”
-
琴师一曲悲响,吟得鸿鸿冥冥,声如巨大的薄幔,将人轻轻掖藏其中。
初霁闻着悲切,在紫金钵的金蟾似乎也听得难过,数次搅动清水,扑腾作响。
过了一会儿,琴声的势头变得越来越急切。
好像被什么人生硬的推搡着,初霁感觉自己已离开卧房的小桌前,缓缓又坚决的朝前走去,越过一道无形的白幔,豁然所见一片圣洁又光亮的空地,正中心长着一株合抱的辛夷花树,绮丽的花朵插满枝桠的每一分空隙。
花香醉人,乘着徐徐抚面的风而来,烫人胸怀。
随风而来的,还有一片两片三四片的花瓣,每一片掠过她肌肤的花瓣,都会留下一道对应的骇人眼目的鲜红。
紧接着,纯粹的花香不再醉人,开始弥漫着鲜血的味道。
高阶的幻术。
初霁面对这株伤的人树,并未惊慌,惟淡然一笑尔。
正打算出手还击时,树下倏然多出一道丽色——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皎皎如玉树临风前——待从树上摘下一片绿叶,少年回眸一笑,一世良所无。
初霁一怔。
少年不多话,只将树叶嵌入薄薄两片丹唇之间,迳自里吹奏出悦耳的曲调。
世有精通乐理之辈,以叶为笛,亦能吹出世所罕听的乐曲,今日倒真叫初霁大饱耳福了。
叶笛的声音不断充斥在文二以琴音搭建的幻境里,不一会儿便撕扯开一道大大的口子,口子里涌出一片昏黄的光,正是由卧房内四盏芦雁大灯照出的。
花香与风渐渐溃败,在叶笛之音一遍一遍撞击之下,最终退却无痕。
闺房内仍是一样的场景,什么都不曾改变——文二仍端坐着抚琴,她则安然无恙的坐在对面,手边还是那杯已冷的残茶,通身上下一点伤势也没挂。
就好像,方才种种凶险与那一份怦然悸动,全都不过是她一时恍惚在神识中布下的幻想。
“铛!”的一声,靡靡琴音嘎然而止。
文二趴在了琴上,呕然一大口鲜血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