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岁月以刻薄与荒芜相欺,活人总有活人之悲喜,愿一切过去,与君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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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破开的一瞬,华存终于在这位雍容华贵的萱灵皇后脸上看到了慎微之色,她退了两步,率先跪下,随着她的动作,衣袍上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翻滚,栩栩如生、展翅欲飞的凤凰也和她的主人一同伏在地上,清声道:“臣妾惊扰陛下罪有攸归,但臣妾忧心如焚,君忧臣辱,君辱臣死,陛下困于一地,又置天下臣子、子民于何地?请陛下移驾,以保国本!”
身后众人亦是诚惶诚恐地齐刷刷跪下,高呼:“请陛下移驾,以保国本!”
这一方穹宇之下,只有华存没有伏倒跪地,这个粉雕玉琢的女童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逢霂阁,本是粲然天真的年华,面上却毫无表情,眸光如夜雨深林幽深邃,她走近这个她从未见过的父亲—中宗皇帝刘荀,在离他三步处站定,慢声道:“父皇,华存来寻母妃。”
这一言可谓石破天惊,众人抬头,心下骇然,现如今谁敢提及溦夫人,这华存公主究竟是愚蠢还是不惧生死?
不过这位天下至尊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转过身来,身子有些不稳,如玉山将倾,他面容病态般惨白,形容憔悴,可眸光熠熠寒如冰凌,不可逼视,压得众人立刻惶恐地低下了头。
刘荀缓缓走近华存,只手抚上她幼嫩的脖颈,轻柔地慢慢地收紧,双目看着华存又好像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失常般狞笑,道:“你母妃?我带你去寻她。”
华存两只纤小的手艰难地握住刘荀的大手,窒息的感觉让她和死亡第一次有了亲密的接触,背后冷汗浸湿了孝衣,一张小脸涨红,眼中泪珠滚落涟涟,道:“父皇……你我都寻不到母妃……她死了……死在你做的局里……”
稚嫩的声音断断续续,狠毅非常,如同一道惊雷劈在刘荀身上,他的瞳孔扩大,一下子失了气力倒坐在地上,抱着头,一只手在地上摸索着什么,忽而又仰头狂笑,状若疯癫。
“陛下!”萱灵见刘荀如此,立马惊慌地跑过来,却被他一掌击飞,她的身子如断线风筝般落在梨花树下,朝阳五凤挂珠钗从头上滑落砸在地上,一碎两半,精致的发髻散开,狼狈地咳出血,两个忠心的女官立刻来扶起她为其疗伤,但她的眸光仍零零碎碎地投在刘荀身上,原本的凛凛威仪不再,只余普通女子被伤的哀凄。
华存失去桎梏,揉了揉脖子,踉跄着爬起来,冷笑着道:“母妃说父皇的棋下的极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乾坤无极皆在掌中,但她却没想到父皇会为了手中的一颗棋子落得如此模样吧!她这一步走得极对!”
刘荀双目涣散无神,俊美的面容有些扭曲,狠声道:“李予溦这个贱人,她不配朕待她如妻,她该死!她该死!……”
华存看着自己的父亲如此癫狂,闭着眼退了几步,又咬牙道:“她是该死,并且死得其所,她背后的主人该是何等快意,父皇不想杀了他们吗……儿臣倒是很想杀了他们……”
狂笑声在风中戛然而止,刘荀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就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魅邪,周身凛凛寒意冻骨,抬眸浅笑,“的确是要杀了。”
那个历来杀伐决断的帝王又活了过来,他欣喜若狂地重复道:“的确是要杀了才好!”
华存眼中的狠毅随着她眨眼瞬间的波纹散开,松了口气,盈盈拜倒,高声道:“请父皇移驾,以图今后!”
刘荀温和地扶起华存,目光和面容都柔和下来,端得是眉目如画,俊美无涛,他微微躬身,笑意和煦道:“既然要图今后之计,华存,你是予溦的女儿,也要出一份力才对啊!”
华存一愣,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惊恐失措地抽回手,嗫嚅道:“我能做什么……”
中宗皇帝依旧浅笑着,站起身负手道:“即刻传朕旨意,华存公主深蒙圣恩,曾封为正一品御尊公主,然其恃恩而骄,忤逆圣意,于上不敬,德行有失,冒天下之大不韪,实属十恶不赦,今褫夺其封号,贬为庶人。”
刘荀笑着看她惊愕的可怜表情,拍了拍她的脑袋,柔声道:“去血影阁吧!”
血影阁是皇室的一把利器,只听从于历代帝王,阁内培植的影卫谍者当世无双,其间水火不入,疫疠之气充斥,要想活下来必须经过层层生死考验,成为合格的影者,否则就只能成为他人刀下亡魂。
华存努力压制住惊恐不安,思绪回拢,眼底恢复清明,槁木般俯首道:“谨遵父皇圣意。”
刘荀看着她小小的纤弱的身躯,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笑得几乎喘不过气了还在笑,沙哑着嗓子道:“摆驾回宫。”
刘荀转身迈步向逢霂阁外走,众人连忙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后。他一边走一边摇着头笑,好似听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走到逢霂阁门口突然吐出一口鲜血,额头青筋凸显,推开了宫人扶着朱红的廊柱又自己站起来向外走,却还在笑。
直到耳边不再萦绕令人心痛的笑声,华存才敢慢慢抬起头看向逢霂阁宫门,她伏在地上的这块方砖上一片湿润,映照着宫灯的点点光辉,花雾迷离。
父皇,其实你说的深蒙圣恩是你的予溦;恃恩而骄是你的予溦;忤逆圣意,于上不敬是你的予溦;德行有失,冒天下之大不韪是你的予溦;十恶不赦也是你的予溦……
这道旨意是你在给母妃盖棺定论,是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生嗔,由爱生恨,由爱生痴,由爱生怖,由爱生念。你选择了恨,包括我在内……
母妃,对不起,我没能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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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
嫒:爱女。尊称对方的女儿为“令嫒”,今作“令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