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来战事击鼓其镗,踊跃用兵,皆是一场场修罗地狱之行,一将功成万骨枯,首先,你要努力地、拼命地活下来。
天泽军营中熊熊篝火映得军汉的脸颊黑红,架子上正滋滋地烤着肉,香气扑鼻,近两日没有交战,将士们都有些懒怠了,围在一起吃吃喝喝,满嘴浑话地说天说地,就差起来唱个歌跳个舞助兴了。
“妈的!”
随着骂声,从他们身后怒冲冲地走过来一个男子,身材高大,浓眉重髯,看他穿的铠甲应该军衔不低。
他走到近前,皱眉怒喝道:“正是乘胜追击的时候,大军一退就是三十里,让那些个龟儿子不战而胜,反正我是不爽,萧元帅和李将军到底是怎么想的,什么大局,大局个屁!”
声音洪亮一传二三里,根本不怕别人听见,满腹怒气地发着牢骚。
他又眯着眼睛扫过自己手下满嘴油光,正讪讪放下肉骨头的将士们,他只觉得妈的,这些个龟儿子这两天都吃胖了一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龇着一口森森白牙,照着他们后背一脚踹倒一个,边踹边骂道:“还吃,不怕猪油糊了脑袋了,上了战场比谁吃得多是吧!妈的,比打仗的时候吃得还多,一群饭桶!”
一个士兵被踹到地上又立马笑嘻嘻地爬起来,道:“将军,您别急啊,这都过了淮河了,还怕没仗可打吗?退军只是什么来着……哦,对!策略!只是策略,等敌军松懈了,我们打他们跟玩儿似的!”
一把推开那滑头大大咧咧地坐下,还是气愤不平道:“滚开!老子没看到他们松懈,就看到你们懒得跟猪一样!明天加大训练力度,谁要是嘴里蹦出一个累字,老子抽死他!”
众将士连忙附和称是,知他气消了,又插科打诨起来。
正闹着,不远处施施然走进来一人,宽袍广袖,轻衣缓带,眉目儒雅清隽,根本不像是军中久经杀伐之人,那人径自走了过来,周围将士纷纷行礼。
围着篝火的七八个人看到那人走近,陆续都站了起来,李豫打量众人一番后笑道:“怎么我一来,一个个脸色比上刑场还难看?”
一时之间无人应答,庞统的属下心里直发怵,害怕这李将军是听到头儿刚才的话来问罪的,那滑头调节气氛道:“怎么会呢,主要是弟兄们脸黑,不笑得时候就是凶神恶煞的样子,没一个好看的,这样也好,可以震慑敌军嘛,胆子小一点儿的屁滚尿流地就跑了!”
李豫点了点头,笑得温润无害道:“庞将军手下真是能人辈出,能冲锋陷阵英勇杀敌,也能机敏伶俐地卖弄口舌。”
那小将听得出此话非褒是贬,立马闭嘴退后了一步,庞统看了眼将士们战战兢兢的模样,憋了口气,哼了一声道:“我是个粗人,李将军你若是要问罪,直说就好,没必要弯弯绕绕的!”
李豫慢悠悠地走到篝火旁,从袖中拿出一把样式精致小巧的匕首,锋刃出鞘,凛凛刀面如寒镜反射着摇曳的火光,令人心惊,无人敢吱声,寂静如死夜。
而他却是神态惬意而悠闲,仿若掌中所握的不是利刃而是一支芬芳的玫瑰。
李豫自归降天泽以来倍受皇恩,原光州节度使官职的基础上又连升两级为一品重臣,总摄所占南国之地共五州的军政,连萧元帅都要给他几分薄面,更何况他屡次出谋划策切中要害,几次上战场也未有败绩,国战大胜他实是首功,声名远扬,在军中甚有威望。
他脸上的笑容不变,唇角的弧度可谓完美,匕首轻划,从架子上割下一块烤至金黄的羊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品味,匕首归鞘,缓缓道:“这肉质好得很,诸位口福不浅,只是皇室筵席上的珍馐美馔更加美味可餐,诸位不想去尝尝吗?”
众人默默咽了口水,皇室筵席谁不想去,但也要有那个军功,至少也得是四品大将才有资格在末席有个位置,他们这些小兵小将怎么敢想。
庞统皱眉不解道:“什么意思?”
李豫微微侧身面向庞统,如挚友般真诚无疑道:“彪骑营的将士们皆是悍勇无敌之士,李某愿奉将军和弟兄们一个机会,保诸位入宫受赏、封妻荫子不在话下。”
庞彪问道:“什么机会?”
李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笑道:“请将军入帐与李某和元帅一叙。”
庞彪看着将士们一脸欣喜期待的模样,不想答应也没办法,骑虎难下地点了点头,率先抬步向大帐走去。
李豫转身向众人抱拳一礼,微微躬身,朗声道:“请诸位整装拭剑,来日功成,李某恭候诸位尊驾共入帝京。”
众人也抱拳回礼,音节铿锵震耳道:“任凭将军驱策!”
庞彪呆呆怔怔地回头,头脑有些昏沉看着这一幕,自己苦心孤诣培养的忠心属下竟然就这样……俨然归入他人麾下的架势。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功名误人,芸芸众生人世间走一遭多少人是为此而活。深情厚谊自然比不过名利可爱诱人,更何况庞彪本不得人心,还妄想着别人对他忠心不二吗?
李豫微笑着向他走来,乌黑的眸子直直望着他,像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庞将军。”李豫状似亲密地攀着他的肩膀笑道:“走吧,萧元帅还等着我们呢!”
庞统目光似箭冷冷地看着他,却没有说什么,随他走进中军营帐。
当他走进营帐,突觉腹部一凉,下意识低头,看着自己腹部的鲜血淋漓的血窟窿想要开口呼救却被一方手帕捂住口鼻,鼻尖尽是手帕上的淡淡冷香如从他处幽境飘来此间,他渐渐倒下,魁梧高大的身体瞬间失去生机。
李豫松开手,随意地坐下,姿态慵懒地擦拭着手中匕首,人前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一双眸子现在一片冰冷,里面是满眼的杀意,让人心神发颤。
坐在上方的男子放下军报,挥手令人处理尸首,皱眉缓缓道:“你别做得太放肆了,被人发现就遭了。”
李豫看着营帐地毯上猩红之色,温和笑道:“怎么,萧元帅不喜血腥?”
座上笔直端方的身影在烛光中如一颗玉树,又透着清冷之气,拒人千里。
他又拿起另一份军报,冷声道:“你明知我有洁癖,还在我这里杀人。”
李豫嗤笑一声,“我这可是在帮你铲除内奸,不谢我就算了,还摆个臭脸给我看。”
萧丛云扫了眼地毯上未凝的新血,眉峰蹙得更高了,淡淡道:“确定吗?”
李豫微微挑眉,从怀里拿出一纸信笺,两指夹住向他随意一丢,笑得温润无害,道:“自己看吧。”
萧丛云抬手接住,垂眸展开信笺扫了一眼,点了点头道:“先不要声张,将他的亲卫暗中羁押,等战事过后再说,以免动摇军心,好好的彪骑营不能因为这么一只老鼠起什么乱子。”
李豫起身抚了抚衣袍,瞳中微光一闪,仿佛迷雾中冉冉升起的灯火,明亮温暖,笑道:“我做事,你放心,这么多年的师兄弟了,这点信任还是要给我吧!不过我在这儿给师兄你当牛做马、累死累活的,你也要知道我投之以桃,君报之以李啊。”
萧丛云目光如炬地盯着他,缓缓道:“现在我有些好奇李胜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了,竟能让你为她如此。”
李豫终于忍不住变了脸色,森然一笑,冷道:“别,我还不想同门相残。”
营帐帷幕掀起落下,李豫已出了营帐。
过了多时,风扬起帷幕,猎猎作响,正凝神思索的萧丛云侧首看着帐门,黑白分明的眸中深邃如裂谷,沉溺幽远,不可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