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慧的表情松下来。六子跨入半只脚。乐慧迎他进屋,招呼他坐,六子挑正对窗口的位置坐下。乐慧站到凳子上,将药酒塞进立柜顶层。六子呆呆瞪着满柜子的补品。
乐慧问六子喝什么,六子问有没有可乐。乐慧开了两罐可乐。六子抿一口,偷眼瞧乐慧,乐慧一仰脖子,整罐可乐咕嘟下肚。六子又抿一口,乐慧再拿一罐,又一口气干掉。索性取出四五罐,排成一排,径自狂灌。六子傻瞪着她。
乐慧把东倒西歪的空罐头一胳膊捋到地上:“爽啊!”往沙发里一倒,大叫,“老娘要尿尿。”猛地跳起来,冲向厕所。
六子继续抿可乐。冰冻罐头外凝着水汽,慢慢结成水珠子,顺着指头往下淌。在夹克衫上擦擦手,隔着衣服摸摸迷药,六子听见响亮的小便声。
乐慧出来,六子问她还喝吗。
“不喝了,撑死我了。”乐慧摸着肚子,可乐里的咖啡因让她有点兴奋。
“那么,不陪我再喝点?”
“陪?你有手有脚,不会自己喝吗?你一个人喝好了。”乐慧咯咯大笑。
六子觉得她笑声古怪,又暗自不安。
乐慧突然道:“你来看我,我好高兴。”
适才开门时,乐慧心里咯噔了一下。七八年前的六子,喉结都没发育好。此时个子高了,肩膀宽了,皮肤白净了,眉眼端端正正地长开,头发梳成三七分,打上锃亮的摩丝。
六子坐下时,牛仔裤在他的大腿间绷起一块。乐慧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她想起他们的第一次。乐慧宁愿相信,自己的童贞是给了六子,而非乐鹏程的手指。
这几天,乐慧发疯似地想男人,不知是例假逼近,还是天气燥热,昨天后半夜睡不着。下午毛头来了,乐慧问:“我们为啥不再试试,难道一直这样下去吗?”
“今天太仓促,等我出差回来吧。”
“不行,就现在,就这里。”乐慧拉上窗帘。
毛头站着不动。乐慧把自己脱光,跳到床上,倔着脑袋,瞧着毛头。
火熄了,毛头还夹着烟屁股。乐慧道:“过来呀。”
毛头扔了烟蒂,走去在床边坐下,轻轻抚摸乐慧。乐慧闭起眼,感觉他的手从肩膀滑到背脊,再从背脊往下走,然后轻轻拉起毯子,盖在她身上。
“慧慧,穿起来吧。”
乐慧睁开眼睛,瞪视他道:“我要去和别的男人搞,你信不信?”
毛头淡淡道:“穿起来吧。”
乐慧缓慢地穿衣服。毛头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乐慧套上衣裤,坐在床边,俩人一远一近,默默对着电视屏幕。
乐慧想着下午的事,又想起六子给她的高潮。高潮的感觉,像小便憋不住了要喷出来。
灌完六罐可乐,坐在马桶上,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拼命喊叫,乐慧觉得快渴死了。
从厕所出来,她对六子道:“你来看我,我好高兴。”六子应了一声,断续而专注地啜可乐,眼看一罐也见了底。
“还要吗?”
“不要了,胀气。”六子把空罐子在茶几上端端正正放好。
两人又不说话。乐慧低下头。
张美凤急得骂:六子六子,你个孬种、窝囊废!
六子像有了心灵感应,突然抬头瞄对窗,张美凤从栅栏间伸出一只手,狠狠一挥。天色已暗,六子只见有东西模糊一动。他又转过头去。张美凤气疯了。
“你妈还好吗?”乐慧问。
“她……挺好。”
“噢。”
六子两眼亮晶晶、直愣愣,乐慧在他面前晃了晃手,他还过神来。
“你还在扎车轮胎?”
“不了,早不了。现在还卖刀。”
“噢,卖刀好,小本买卖,有保障。”
六子握紧双手,并拢两根食指,去推可乐罐。
乐慧问:“你怎么不问我好不好?”
六子问:“你好不好?”
乐慧笑。六子低下头,将推出去的可乐罐夹回来。乐慧猛地站起来,绕过茶几,一把抱住六子。张美凤大惊,手忙脚乱地摆弄相机。六子被她一扑,仰入沙发,脖子别了一下。乐慧瘦小的四肢,章鱼似地吸住他。
六子头颈吃痛,用手推她,乐慧抱得更紧。
“六子,亲我,亲亲我。”乐慧喃喃着,嘴唇擦他的耳廓。
张美凤手抖得厉害。取景框暗了暗,乐慧一手撑住沙发靠背,一手摸索六子的裤子拉链,六子在她身下扭来扭去。
“好,好极了!”张美凤按到快门。
乐慧终于解开拉链,把六子的家伙从平脚裤中掏出。六子半在沙发里,半在沙发外,全身重量吃在腰上。从下往上看,乐慧头发像枯草,皮肤上很多小疙瘩,甚至能数清鼻头的粗毛孔,和上嘴唇一圈稀淡的胡子。
六子问自己:怎会和这女人有关系?他突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能这样站起来,穿过乐慧的身体,从背后的大门径直跑出去。
乐慧已在“哼哼啊啊”地喘气,并撩开自己的上衣。
对面,张美凤按了一次快门,但拍下的瞬间,乐慧一晃脑袋,大半张脸跑到镜头外去了。赶忙按第二张,手抖得更厉害。她突然发现,按不下去:快门卡住了。
六子始终耷拉着。乐慧用力一扯,六子惨叫。乐慧顿了几秒钟,突然哭起来。
张美凤急得骂娘,满屋找照相机说明书和保修卡。抽屉里的东西统统被扔到地上,票据、钥匙、亮晶晶的小发夹、六子不知何时留着的黄色小说。心爱的水晶蝴蝶簪夹在一叠纸里,在桌下咣当碎成两截。张美凤愣愣地瞪着残骸,被一股空洞的悲哀倏然击中。
正在此时,她听到一声大响,跑至窗前一看,乐慧正扭过头去,六子整个人滑在地上。沙发背后,松木大门直挺挺地倒进来,门外站着面皮紫涨的毛头。
五点多,乐鹏程回家,毛头别了乐慧,心不在焉地驾着摩托,满脑子乐慧泪汪汪的模样。快到家时,耳道里的血管突然狂跳。他调转车头,往回飞驰。路过便利店,停下买了盒避孕套。毛头将摩托车锁在弄口,抽了半支烟,慢慢踱进弄堂。
在抬手敲门的瞬间,他听见陌生男人的说话声。毛头呆在原地,直至六子喊叫,乐慧哭泣,凝住的血液才重新翻腾。他大喝一声,一仰、一顶,破旧的木门被生生撞开。
张美凤捂住胸口,轻呼道:“天哪!”
六子打了个冷颤,推开乐慧,弹身而起,裤子也不拉,冲向门口。毛头抓了一把,被他逃脱了。
乐慧慢慢转过身,衣服还撩在胸上,两只瘦小的奶子轻晃着。毛头眼窝眦裂,拳头上骨节爆显。静峙了几秒,他向乐慧走过去。他的双臂像猩猩一样下垂着。
毛头在乐慧面前站定,抓起她的上衣前襟,另一手托住她的腿。乐慧身子一轻,感觉飞了出去。脑袋划破空气,制造出骇人的轰响,她甚至搞不清,自己是否在尖叫。随后,空气的声音也听不见,一记巨大的停顿。
“啵——”
在未来得及反应之前,世界就变红了。
钱爱娣的母亲钱赵氏,乡下大户的偏房之出,1946年出嫁,一年半后夫婿暴亡。算命先生一掐指,说她命中有子,但八字太硬。
十一个月后,赵氏再醮,时年23岁。新老公钱桂林,为人老实,出身不赖,更重要的是,她偷偷排过八字,这男人命硬着呢。
钱桂林是建筑公司的检修工,每月工钱六十多块。公司在远郊,工作日住单身宿舍,只有星期天,才得回家一次。
每周六下午,钱赵氏早早烧好一桌菜,搬个高脚圆凳,坐等在门口。她一身鲜艳的大红旗袍,一双细巧的鸳鸯花布鞋。禢两抹胭脂,点一口朱唇,米醋新洗的长发,在脑后挽出黑亮的髻。
钱桂林总是闷声“回来了”,一头扎在餐桌旁。妻子的打扮,让他想起脂粉路的浪女。
这门亲事,钱桂林受了媒人的骗。大嘴婆娘给他看赵氏的相片:油光滴滑的大麻花辫,鬓边簪朵栀子花,颔首微笑着,说不出的年轻水灵。介绍是黄花闺女,真人比相片更俊。钱桂林一看欢喜,很快下了聘。在当时的青年中,他条件算上好的,平白无故娶了二手货,还比自己大几岁。
晚饭时,钱桂林除了添饭、加蘸头,从不主动搭腔。钱赵氏在旁默默侍候,不停给丈夫夹菜、舀汤,或将温热的黄酒注满杯子。
沉闷的饭后,钱赵氏洗碗,钱桂林坐在窗口剔牙。这是最惬意的时刻,富有弹性的细竹签在牙缝里左右腾挪,每有小块牙垢出来,在舌尖上稍作辗转,门牙一抵,“噗”地吐出窗外。三十六颗牙齿剔完,热龙井漱口。绿茶泡淡了,唇齿清爽了,天也就黑了。
钱赵氏早已收拾停当,缩在屋角瞅着男人。他们机会不多,弄个儿子出来不容易。
黄昏的暗光一笼,窗外景物就褪色了,有股令人惆怅的味道。啜着清茶,守着女人,钱桂林觉得,这像个家了。他不开灯,就着黑摸索。女人软软的、香香的,两只金莲往床边蹭。他跟过去,一手解开脖颈边的盘扣,一手从腿边的小叉口往上摸。
过了两年,钱赵氏肚子大起来。算命先生的话,早已街坊尽知。是该生儿子,你瞧,女人的肚子尖着呢。也有酸溜溜地摇头:未必,难说。
钱桂林常常溜班,回家照顾老婆,还请了个小保姆,烧鸡、炖汤、打理家务。近一年的兴奋忙碌,钱爱娣出世了。钱桂林接过满面皱纹的娃儿,撩起布单,朝腿间一瞄,顿时黑了脸,将孩子扔回护士。
钱爱娣一岁半时,钱一男又来了。钱桂林站得远远的,一问仍是女孩,转身不知去向。
月子坐得孤苦。钱赵氏恨肚子不争气,骂瞎子乱算命。脚边的二女儿睡得倒笃定,小眼一眯,口水一拖,一脸的没心没肺。钱赵氏恶向胆边生,解开蜡烛包,提起一双小腿,往床边的马桶里塞。孩子突然“哇”了一声。钱赵氏一阵揪心疼,抖了抖手,又将孩儿拎出来。小东西被屎尿呛着,哭不成调,气若悬丝。调理了三四周,才捡回小命。
钱一男降临后,钱桂林爱上了喝酒,醉醺醺地摸黑回来,倒头就睡。钱赵氏头发油油的,身子腻腻的,粗胖的腰腿再也裹不进大红旗袍。她脱去发白的布衣衫,松开汗津津的裹脚布,小心翼翼地躺到丈夫身边。钱桂林屁股对着她,半夜偶尔翻身,又会马上翻回去。
钱爱娣有滚圆鲜红的脸,矮壮有力的身材,跑起步来,脚跟踢向屁股,两腿迅捷地前后轮换。钱一男细细长长,皮肤苍白,青筋微显,一双眼睛有点外凸,使她看东西时显得专注。
爱娣10岁时,钱赵氏无意中提及,一男小时候差点溺死在便桶里。放学路上,爱娣透露给妹妹,一男疾奔回家,打出井水,把脸洗了又洗,搓了又搓,直至面颊生疼,指肚泡出皱褶子。
邻人告知:“你家一男怎么了,在井边哇哇哭,衣服全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