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赵氏赶来,当头一记耳光,将女儿揪到饭桌边。晚餐吃土豆炒豇豆。一根根的豇豆,一块块的土豆,全都覆着暗褐粘稠褐黄的酱汁。钱赵氏把酱汁倒在米饭里,用筷子戳来拌去。一男愣愣的,胃里觉得难受。钱赵氏兜头一巴掌:“瞧你的死样,不想吃别吃。”一男放下碗筷去看书。爱娣道:“要不吃个馒头吧,晚上会饿的。”一男不动。钱赵氏呵道:“让你吃个馒头!”一男去打开碗柜。爸爸从单位拿来的淡馒头,冷了,变硬了,有点发黄,三四只叠着,一砣砣的,盛在大盆子里。一男胃里又翻腾了。钱赵氏再次呵骂。一男道:“我去洗手。”
钱赵氏道:“洗了一下午了,还要洗。”
一男拿起一只馒头,默默坐到桌边。钱赵氏瞪着她。她咬了一口,喉咙里上来一串冷嗝。忙将馒头放到姐姐碗里:“妈,我——呃——打嗝,没——呃——法吃了。”一男觉得,自己能这么一直打下去,直到身体里的污秽排除干净。
一男染上洁癖后,不愿干活了。爱娣道:“妈,别再打妹妹,家务我一个人就能做。”钱赵氏也就不管了,每天太阳晒屁股了才起床。早点已在桌上摆好,通常老一套:泡饭、咸菜、酱瓜、萝卜干。只有春节和发工资日,才会换花样。钱赵氏嘴馋,买来撒了桂花的方糕,藏在碗柜顶,等女儿们去学校了,拿出来独自享用。
白天闲来无事,拉着街坊孩子猜拳,玩游戏棒,或者“老鹰捉小鸡”,七八只“小鸡”叽叽喳喳,钱赵氏弯着腰,张着臂,挪动小脚,跟随“老鹰”东奔西跑。孩子们暗里称她“老疯婆”。
“老疯婆”尤爱男孩,逮着就絮叨:“饭吃过啦?头发谁剪的?啧啧,男孩身板挺,穿什么都俊!”
父母们外出办事,或将儿子托给钱赵氏。钱赵氏领着出去,买糖、买糕、买棒冰、买玩具,将小口袋塞得满满的。如有路人注意,她就会挺起胸脯,拉紧男孩的手。
时间长了有碎言,说钱赵氏亏待自家女儿。现在新社会,男女一个样,只有这种乡下人,才改不掉封建落后。俩丫头里,一男还算精怪,可怜的是爱娣,身子没长全呢,活儿比大人干得多,还整天挨打受骂。这样的娘,整一个“十三点”。
钱赵氏渐渐当不成“孩子王”,就找婶子大妈们打扑克。她只会“争上游”,牌技不好,常输小钱,愈将怒气撒在女儿身上。
一日踅入东道家门,忽听牌友们提她名字,低语几句,然后吃吃地笑。肯定是在嘲弄她生不出儿子!十多年过去,她们始终看她钱赵氏的笑话,摆明了嫉妒她早年的美貌和好姻缘。
赵钱氏瞅着镜中的自己,真是显老了,脂粉粒嵌在细纹褶子里,杏仁眼松弛成三角眼,多了几分促狭相。她暗中哭过几回,更加心灰意懒,脸不洗了,头发也不梳,整天躺在床上,旁边放个瓜壳盆,直磕得指缝里的黑褪不去,门牙崩出个小凹塘。
每天天不亮,爱娣就围着煤球炉忙乎,引火、加柴、扇风、热早饭,再把马桶刷洗了。放学后扫地、擦灰、烧晚饭、洗衣服、去老虎灶泡开水。忙到晚上七八点,才到桌前做功课,这时一男已上床。钱赵氏埋怨电灯耗电,还埋怨爱娣的学习成绩。爱娣语文好,自然常识不错,其他中不溜秋。妹妹一男,除了体育,门门名列前茅。她不愿和姐姐多说话,觉得她的口气不好闻。
最让爱娣发怵的,是每周两次买菜。一是星期日,做一桌子菜,迎接爸爸回家,另是星期一,准备全周食物。为了避开五点的高峰,爱娣凌晨二三点去菜场。
一男睡眠浅,容不得小响动。爱娣不敢用闹种,隔三岔五地警醒一回,从枕下取出钟,就着月色看时间。一整夜下来,脑袋发涨、面孔浮肿,有时拎着菜篮走在路上,眼睛还是闭着的。
到了菜场,被气味一熏,才慢慢清醒。各色蔬菜在摊位上摆放齐整,红的绿的,长的圆的,透着湿漉漉的新鲜劲儿;红白的猪肉用钩子钩了,悬在头顶,底下的刀子磨亮了,砧板用开水烫好;除非节假日,其他荤类只一二摊头售卖,躲在菜场最里头,整条的鱼和光鸡光鸭,冻在方正的冰里,一块块排列好,旁边搁着敲冰榔头。爱娣边走边看,盘算蛋票、肉票和豆制品票的花费。
夏季亮得早,三点多时,满树鸟儿齐声放唱,天色刹时被唱得微亮。冬夜比较长,五六点还暗着,容易睡沉过去。为此爱娣没少挨打。只能更警醒,感觉快睡死了,就硬撑开眼。她浅浅地做了些梦,梦见爸爸回来了,抓起床边的瓜子壳,往妈妈身上扔,妈妈被扔得鲜血淋漓;又梦见变成男孩儿,下身一根“茶壶嘴嘴”,妈妈唱着歌,给她理了个寿桃头;最后是妹妹,关在方形玻璃屋里,爱娣想破壁而入,一男却道:姐姐你脏,别进来。说完又哭。
爱娣醒来,发现钱赵氏真在哭,坐在窗前,脚边点根蜡烛,头发蓬散着。她回过头,爱娣吓了一跳:妈妈满脸斑驳烛影,眼泪汇到下巴边,滴在前襟,湿了一大滩。
钱赵氏怔了怔,爱娣也怔了怔。
钱赵氏抽着鼻子问:“爱娣,恨妈妈吗?”
爱娣摇头。
“妈妈死了,你会来送终吗?”
“妈,你不会死的。”
一男在睡梦中呻吟,翻个身,脸对墙壁。钱赵氏熄了脚边蜡烛,她整个人就在月光里变蓝了。
“爱娣,听娘的话:做女人,一要嫁老实男人,二要生大胖儿子。另外,得提防那些狐狸精,眼神一勾勾的,把你的好日子都勾走了。”
钱赵氏让爱娣赶快睡,自己也洗脸上床。平日她睡床头,丫头俩睡床脚,这次却和爱娣一男挤在一头,双人床顿时拥挤。钱赵氏抱紧女儿,爱娣觉得母亲凉冰冰、湿答答的,但很快温暖起来。很久以前,妈妈也这么抱着。爱娣回忆了一会儿,心下踏实,很快睡着了。
钱爱娣16岁时,钱保佑诞生。这是个大嘴巴、小眼睛的男孩。爱娣从护士手里接过弟弟时,奇怪钱家的三孩子,怎么一人一个样。转念一分析,自己像爸爸,妹妹像妈妈,弟弟像爷爷。
钱桂林的酒后临幸,实出偶然。钱赵氏隐隐觉得,老天爷来补偿她了。三个月时,去庙里求签,得了上上的,回家后被钱桂林一通数落:“儿子?做梦吧!”
他照例在外喝酒,周末回家,要求好菜好饭,稍不如意就打骂妻女。钱赵氏提营养补贴,他两眼一翻,唬得钱赵氏不敢再说。爱娣私下对爸爸道:“妈妈身体很虚弱。”
钱桂林道:“你算什么东西,轮得到跟我说话。”
钱赵氏整日昏睡,醒来就吃,吃了就吐,常常不及俯到床边,喉咙口就喷出来。三两天换一次被单,洗得爱娣双手皲裂。
满屋子呕吐物的味道。一男在校完成作业,直到就寝时分,才磨蹭回家。她吃不下,睡不好,几次半夜起来,拿冰冷的井水擦身子。
肚子更大时,钱赵氏不吐了,开始腰背疼,弯不得身,走不了路。还长起痔疮,无法坐直。于是终日躺着。
想吃梨了,爱娣买梨,想吃酸辣土豆丝,爱娣做上一锅,想尝童子鸡,爱娣烧了三两只,用完了一年配给的禽票,只能买鸡蛋。
见了半篮鸡蛋,钱赵氏破口大骂:“死丫头,学他们算计我!”抄起枕边台钟,朝爱娣猛砸。爱娣额角瀌血。钱赵氏又后悔得大哭。
临近产期,钱赵氏变安静了。小子在踢母亲肚皮,腿脚儿多有力。小子还在呜啊闹,怪母亲营养少,丫头可没这么活泼。钱赵氏温柔地摸着肚子,爱娣在旁瞧着,心下酸酸的。
“爱娣,你看娘会生弟弟,还是生妹妹?”
“弟弟,肯定是弟弟。”
“如果又是女的怎么办?”
“不会的。”爱娣一脸深信不疑。
钱赵氏点点头,宽心了。过了一会儿,瞧见爱娣,又问,爱娣又答:“一定是弟弟。”一天七八次。钱赵氏决定给儿子取名“保佑”。每天念叨,菩萨一定听到。
保佑,保佑,保佑我钱赵氏,保佑我儿钱保佑,保佑钱保佑的大姐二姐,她们都是好孩子。
直到破了羊水,送进产房,钱赵氏还拉着护士问:“您看看,该是男孩吧?”
产房共四张床,临床换了一拨又一拨。宫缩的巨痛汹涌时,钱赵氏又哭又喊,疼痛过去时,就有气无力地哼哼。床褥湿透了,一个助产士做清洁,另一个站在她腿间嚷:“用力,开八指了!”
爱娣放学就往医院跑,产房里鬼哭狼嚎,夹杂着助产士的尖声呵斥。爱娣盯着出来的人问:“二号床怎样啦?”
“宫口全张开了,孩子就是不出来,”医生埋怨,“孕妇42岁了,怎么不来产前检查?现在好,连剖腹产都难。”
爱娣被拦住不让进,在门口团团转,想给爸爸打电话,又不知道号码。钱赵氏膀胱快爆了,浑身骨骼咯啦啦裂出缝来。医生让助产士拿剪刀,说要侧切。接着,钱赵氏听到剪子的“咯嚓”声。有个实习生,拿着表格,问了很多问题,见钱赵氏只顾喊叫,来气了:“问你话呢,听见没有?”本来胎儿似乎有点出来,这么一训,又缩回去。还有两个小助产士,屁事不管,坐着聊一个男医生。
第四十六个小时上,换了有经验的中年助产士。“张开,用力……”钱赵氏一使劲,助产士隐隐见到小孩的头,卡在半当中,就拿产钳夹出来。
“男孩,恭喜!”
钱赵氏浑身一松,瘫着不动了。爱娣正靠睡在长椅上,听到里头叫“钱赵氏家属”,噌地跳起来,冲进病房。她一眼撞见钱赵氏叉得开开的腿,之间一个血红的洞。一个助产士在剪脐带,另一个把一包东西递给她。爱娣小心接过。软绵绵的的包布里,婴儿只露了皱巴巴、红彤彤的脸,金鱼似的眼睛紧闭着,尖脑袋上覆着一层乌发。
助产士说,头形有点奇怪,是在妈妈体内受到挤压,刚才又夹了一夹,以后会长好的。爱娣拉开布片,见两腿间一个小鸡,顿时眼睛湿了,把孩子还给助产士,边哭边笑地蹦出去。
助产士去做清洗。医生等着胎盘娩出来,手里准备缝针。侧切的大口子缝合四层,每层二三针,钱赵氏被一股子高兴劲支撑着,居然忍住没叫。
缝好后,医生让她躺着,忙乎别的产妇去。钱赵氏流着汗,淌着泪,心里空荡荡的,仿佛离开身体的,不仅仅是个婴儿。
这时,一名产妇道:“同志,我想大便。”
助产士道:“那不是大便,是要生了。生的感觉像大便一样。”
产妇又道:“同志,我真的要大便。”
“是你要生了。”
“我能去厕所吗?”
助产生不耐烦道:“你拉在床上吧。”
“我……”
“你拉呀,你拉呀!”
突然一股恶臭,真的拉了一床。两个助产士骂骂咧咧。那女人一声大叫,居然就生了。屋内站着的人,全都围拢过去。钱赵氏想捂鼻子,却抬不起胳膊,这才意识到在流血,生孩子的地方早已麻木,只感觉大腿湿湿的。
“同志,同志。”她叫了两声,就晕过去。
俄顷,临床的女人发现异样。“救命啊,流血啦!”
医生和助产士又哗啦啦从那床围到这床。按摩子宫,注射宫缩素,进行输血准备。几个实习生瞅着满床满地的血,呆着不会动了。钱赵氏休克的身体慢慢变凉,医生测了测脉,对旁边人说:“太突然了,真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