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张秀红后脑勺阵痛,像有根筋吊住了。窗帘是大红的,正午的阳光一照,满屋鲜艳艳、暖烘烘。张秀红眯了一会儿眼,缓缓睁开,发现格局狭仄,书桌和柜子把房间挤得满满的。阿方索推门进来,手拿两只滴水的熟鸡蛋。
“醒了?”
他在地上铺了块蜡染布,开始摆弄早餐。张秀红发现,自己躺着的床垫,直接搁在地上,两只并排的枕头,被子被堆进墙角。她摸摸头发,低头一瞧,休闲服的拉链滑落一半,露出粉色的保暖内衣。急忙拉上。阿方索递过一把梳子,张秀红一梳,掉下五六根头发。
“你的发型挺好看。”
张秀红有点不好意思:“我妹妹推荐烫的。时间长了,都变直了。”
阿方索给切片面包夹黄油,剥了水煮蛋,一切二,在碗里倒上蕃茄酱。张秀红有点木噱噱,一会儿想到牙还没刷,一会儿又觉得,这双修长的手,像是在变戏法。昨晚阿方索想KissGoodbye,张秀红拒绝了。之后呢?之后似乎突然睡着,像拉灭了一盏灯。张秀红双脚冰凉,面颊发粘,左下方的智牙轻微疼痛着。
她问阿方索要了纸巾,擦掉眼垢,毫不客气地接过面包。黄油特别香,水煮蛋蘸蕃茄酱也很美味。胃囊被酒精扫荡后空空荡荡,阿方索问够不够,张秀红又要了两块面包,正道着谢,眼前蓦地闪出一人,张秀红吓得大叫。
“这是我的越南同屋,研究明史的博士生。”阿方索介绍。
越南人朝她点点头,问:“睡得好吗?”他的写字台在书橱背面,整个人伏在阴地里,现在正起身喝水。张秀红注意到,房内有两个色调,一种是灰的:越南人藏青的外套,深褐的床单、柜子上黯淡的书脊;另一种明亮的:大红窗帘,嫩黄的床垫套(阿方索的大床垫,正对越南人的单人床),翠绿的布艺转角沙发。门背后一幅牛仔裤广告,半裸的男女紧紧相拥,男的伸出一根手指,搭在女人嘴唇上,女的半侧着脸,她拥有一对相当惊人的胸部。
屋里静了片刻,只有响亮的喝水声,喉结在越南人仰着的脖子里一上一下。喝掉半杯,用钢勺刮两下水垢,放好杯子,走回书桌前,坐定,弯下背,又消失了。
张秀红拼命往嘴里塞面包,阿方索吃惊地看着她。张秀红忽然说不出话,双手激烈比划,阿方索接过越南人递来的水杯,张秀红猛灌几口,捋了捋胸,面包终于拖拖拉拉地爬下食道。
越南人开始收拾东西:“我去图书馆,你们慢慢玩。”
张秀红道:“我也走了。”
“再坐一会儿,聊聊天。”阿方索按住她的手。
“不。”张秀红抽出手。
“那下次什么时候来?”
“再看吧。”
“不,现在说好。”
“那就下周四吧。”
“好,下周四,”阿方索拿出手机,“告诉我你的电话。”
“还是你告诉我。”
“我的电话在名片上,你保存好了吗?”
张秀红含糊应声,阿方索又递过一张:“这是我的名片,好好保存。你的电话?”
张秀红慢吞吞地报着数字,立即后悔了,舌头一绕,末位的3说成4。阿方索按这个号码打出去,问:“怎么关机?”
“没电了。”
“好吧,我再联系你,你一定要来!”
张秀红没开门,就听底楼的电话响个没完。是胡芊芊,有点气急败坏:“快把你的手机打爆了,怎么不接啊?”
“调在震动档了。什么事?”
“昨晚怎么先走了?”
“我……有点累。”
“别装了,老实交代,哪里去了?”
“等等,让我放好东西。”
张秀红将电话搁在茶几上,走去把包和外套塞进衣帽间,回到茶几旁,犹豫了一下,轻轻挂断电话。铃声又响,在客厅里刺耳地回荡。
“怎么挂电话了?心里有鬼啊?”
“不小心碰断的。”
“好吧,你总是有理由。你昨晚上哪儿了?”
“酒吧间太热,出去散了一会儿步。”
“别骗人。我见你和他在门口说话来着,一眨眼就失踪了。Delia——那个新闻系女生,帮着一起找。两只酒杯子在,手提包拿走了,打你家电话,也没人接。哈哈哈,肯定私奔了。”
“别乱说话。”
“开个玩笑,干嘛一本正经的。其实这也很正常。告诉我嘛,我替你保密。”
“我只是觉得闷,阿方索邀请我去他宿舍玩。”
“深更半夜的,啧啧,玩什么呀?”
“别瞎猜,什么事都没有。只不过回家太无聊了。”
“对啦,你没带身份证,怎么进去的?”
“他让我冒充日本留学生。”
“哈哈,原来早有预谋。”
“你再说,我可真生气了。”
“他眼神色迷迷的,你没觉出来?我去打听一下。不过伊诺住1号楼,他住2号楼,他们似乎不熟。”
“别打听,不然真像有什么了。”
“没事……哎呀,不和你多说。我在上班,老板过来了,拜拜。”
过了半小时,胡芊芊又来电话:“哎呀,我和伊诺联系过了……”
“我在洗澡。”
“那我长话短说。据说,阿方索为人古怪,不太和他们一起玩。阿方索好像很喜欢中国女人,以前勾搭过几个……”
“我不想听,一只脚还在浴缸里呢,浑身滴水,冻死了。”
“好了好了,不多说。你这人挺单纯的,可别上当受骗。不过黑人尺寸大,可能蛮享受的,嘿嘿。”
“你怎么这样下流。我怎么会和黑人搞不清。”
“我倒是出于好心,你怎么开不起玩笑。算了,提醒一句,人家泡马子,什么事都做得出,讲不定给你下药……”
“他敢,还有个越南同屋在呢。”
“越南人啊,最阴阳怪气,保不准串通起来,分一杯……”
张秀红把电话往墙上狠狠一扣,没扣准,话筒沾着泡沫,摇来晃去,张秀红脚底一滑,跌到浴缸外,半晌才缓缓站起。水冷了,她同时打开热水龙头和下水塞子,过了片刻,稍觉温暖。大腿内侧在缸壁的撞击之下,肿起一条红的,片刻转青了。张秀红揉捏着自己的腿。浑身的关节眼里,像有针在扎着,一刺一刺地疼。
洗完澡,整理房间,还是觉得冷,索性裹上被子睡觉。想给老公打电话,怕他不耐烦,犹豫半天,还是作罢。
须臾,张秀红觉得身子被什么压住了,一看是阿方索,她拼命挣扎。“干什么呀。”一听又是金亮伟。张秀红呜呜地哭起来,电话铃骤响,醒了,发现自己真的在哭。
语筒里的声音彬彬有礼:“Hi,你好!”
张秀红没反应过来,对方道:“我是阿方索。”
张秀红完全清醒了:“你好!”
“你似乎不太欢迎我。”
“你怎么有我家里电话?”
“我一直打你手机,号码似乎不对。”
“哦。”
“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把你的电话告诉我。”
“胡芊芊?”
“哪个?也许。你在干嘛?”
“睡觉。”
“噢,看来我打扰你了。”
“是的。”
“好吧,下次再聊。”
话筒里单调而有耐心的嘟嘟声。张秀红仍偏着脑袋、夹着话筒。一只小虫子挑衅似地在她面前飞,绕了几个弯,停在吊灯玻璃后。张秀红凝视了片刻,啪地倒在被褥上。
张秀红不舒服了一个多月。金亮伟出差回来了,态度出奇冷淡,渐渐开始彻夜不归。张秀红想和他谈谈,却没力气。她吃了康泰克,在被窝里焐着,越焐越乏力。肚子饿得发疯,外卖单上的菜名却引不起胃口。胡乱点了平时爱吃的蕃茄炒蛋,扒了几口,忽感鸡蛋腥气,蕃茄也腥气。于是扔了,回到床上,想着适才的腥味,又是一阵恶心。
张秀红觉得不对劲,算了算日子,撑着下楼买了试纸,回来一测,果然两根红线,一深一浅。她愣了半晌,给金亮伟打电话。
“到底什么事,电话里说不可以吗?”
张秀红顿了顿,道:“很严重的事,我要和你面谈。”
那边也顿了顿,道:“好,今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