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红等着,不知何时睡着,醒来时,金亮伟正俯着身子,望着她。台灯光从侧面照过来,他的脸黑一块,黄一块,眼睛是两只深陷的大洞。
“你想和我谈什么?”金亮伟身上有酒气,还有羊臊味。他的眼皮和耳廓被酒精催红了。此刻的金亮伟,似会突然扑上来,卡住张秀红的脖子。他发过几次酒疯,新婚之夜被泸洲老窖弄晕后,抓住张秀红转圈,还把她扔到沙发上,膝盖死死顶住她的背。
“你有多久没回来,三星期了吧。”
“算得真清楚。”金亮伟走到窗前,背对张秀红。
“我这个月延后了,”张秀红舔了舔嘴唇,“今天测了一下。”
金亮伟站着不动,过了片刻,才轻轻“噢”一声。张秀红等他继续说话,等着,眼皮又沉重了,终于又被睡意刮入梦乡。
再次醒来,已是凌晨。曦光淡淡勾出窗帘的形状,并从布匹的织理间渗进来。她听见奇怪的声音,以为电视机忘了关,但很快意识到,是金亮伟,蜷在哪处暗地,发出轻微的哭泣。
“你这是干什么,“张秀红道,“我想可能是那次,半夜套子用完的那次。”
金亮伟响亮地一擤鼻子:“你觉得这样解释得通吗?”
“我不是在解释,”张秀红觉得后脑勺有轻柔的波浪,托举着她,摇晃着她,“杂志上经常说,体外也是不安全的。”
“我成全你,”金亮伟的声音恢复平静,“咱们离婚。你跟那黑人带着孩子回非洲吧。”
“胡扯!”脑中的海水突然退潮,张秀红刹时全身冰冷。
“这些天,我一直忍着没说,原以为,今天你终于自己要开口了,”金亮伟语调缓慢,努力克制情绪,“一想起这事,就觉得有刀在一点一点割着我。你也一定意识到,我这些天不愿意理你吧。张秀红,我不明白,你吃好穿好,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我在外面的辛苦,你又分担过多少?”
“是胡芊芊瞎说,你别信她,她那是嫉妒。”
“她瞎说了吗?整个系里都在瞎说吗?”
“我知道了,是那个女生。我的确认识几个黑人,胡芊芊介绍的,可是我……”
金亮伟起身,用离开打断了张秀红的话。张秀红喊了他几声,金亮伟用重重的关门声回答了她。半了晌,张秀红喃喃道:“……可是我……没做错什么。”
张秀红几次接到小姜的电话,邀她“出去谈谈”,张秀红拒绝。没几天,一个女孩找上门。张秀红在“猫眼”里观察,女孩也盯着“猫眼”瞧,双手互插在羽绒服袖管里,牙齿无意识地玩弄下嘴唇。她鼻头通红,张秀红觉得她像只鼓鼓囊囊的短喙鹦鹉。
“找谁?”
“张秀红女士吗?”
“什么事?”
“我是……”女孩顿了顿,“金老板派我来的,我是他秘书。”
张秀红开门,小秘书在毡垫上用力蹭脚,左鞋尖顶住右鞋跟,一挤,右脚的运动鞋脱下来。张秀红递过绒线拖鞋,小秘书穿上右脚那只,又用拖鞋尖去顶左脚运动鞋的跟。她的花袜子上有只拇指大的洞。
“我叫艾馨馨。”
小秘书递过名片,“无限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总经理助理”。趁张秀红端详的当口,艾馨馨东张西望,最后凝视巨大的直角平面电视。
“你在这公司做了多久?”张秀红把名片放在茶几上,“要不要喝东西,牛奶?咖啡?”
“白开水就行,我去年刚毕业。”
张秀红将一次性纸杯端到她面前,然后坐回沙发里,正视她道:“金亮伟让你来干嘛?”
“他想和你离婚。”
“他谈判也要派代表呀,老板派头掼得挺大。”
“他让我告诉你,他可以给你一间房——二室一厅的,和十万块现金。”
张秀红逼视她:“七年了,我大概值这个价。”
艾馨馨挪了挪屁股,从一个扶手靠向另一个扶手。
“让他自己来,你一个小女孩,就别瞎搀和了。”
艾馨馨还想说什么,张秀红已站起身。艾馨馨鼻尖的那点红,一下蔓延至面颊,她拽紧包带子,倔强地坐在原处。张秀红看着她,她看着茶几上的纸杯。
“金老板对你这么好,你干吗背叛他?”艾馨馨突然大声质问。
张秀红吃了一惊:“这是我们的家务事,你小孩子不懂的。”
“我不是小孩子,”包带子在指间颤抖,“我觉得金老板太善良了,你这样对他,他还给你房子和钞票。”
“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张秀红板起面孔。
艾馨馨的表情里,倔强终于战胜尴尬和丧气,她看起来像个革命志士。张秀红不再顾及礼貌,指着大铁门嚷:“滚,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
艾馨馨在门口,把拖鞋踢出老远,运动鞋的后帮陷了下去,她拨了半天,眼泪都快出来了。“你不可以这样,你不可以这样。”她连声道。
张秀红重重关上铁门,在屋里来回踱步,将纸杯捏烂,抓起沙发座垫猛砸,终于折腾累了,往沙发上一躺。突然摸到什么冰冷的东西,用手指从座垫缝里勾出来,原来是失踪已久的白金项链。太阳落得太低了,钻石吊坠无力反光。张秀红觉得,白金链子最后闪了一下,整个世界就暗了。
张秀红告诉金亮伟:“我没做亏心事,不会离婚的。”
金亮伟说:“我会让你离婚的。”
他又开始回家了,但总在半夜,喝得醉醺醺。一次他满屋翻找,张秀红问找什么,他白着眼道:“你知道我找什么,”撩起她的睡裙,“瞧瞧,是不是藏这儿了。”张秀红拍掉他的手:“流氓。”金亮伟瞪出眼珠:“我是流氓,你怎么还不舍得分手!”
隔了几日,蒋芳来看望女儿,大呼小叫道:“脸色这么难看。”
张秀红马上眼睛红了,瞬时想吐。慌得蒋芳一边端盆子,一边掉眼泪。吐罢,蒋芳扶她上床。母女对着哭了一会儿,张秀红有点眼皮耷拉,蒋芳道:“有妈在,你好好睡,啥都别操心。”张秀红就睡下,渐渐迷糊,却不安稳,不时“哼啊”几声。蒋芳在厨房弄了点东西吃下,借女儿的牙刷、毛巾,洗漱完毕,从客卧抱来被子,爬到床脚,贴墙躺下。她翻来覆去着。别墅的夜晚,有种空荡荡的阴森。凌晨二点多,蒋芳好不容易浅浅入睡,就听楼下有动静。
金亮伟打着醉嗝,找了一阵子锁孔,又找了一阵子钥匙,然后拿钥匙在锁孔周围戳来戳去,总算对准了,开锁,推门,骤见一瘦小的身影矗在厅里,就大着舌头嚷:“你谁呀?”
蒋芳上前一耳光。金亮伟迷迷然,觉得面颊上有动静,随手撩回,只听一声响,再睁眼时,就见蒋芳倒在茶几边。他指着道:“咦……怎么……在地上。”
张秀红下来了,惊叫:“妈”。金亮伟想清醒,却始终醒不来,隐约听见“不要脸”三字。他哼了一声,也往地上倒去。
张秀红终于决定,搬到母亲家住。金亮伟在三个月前,就断了她的生活费。第二天大早,张秀红翻找抽屉,发现金亮伟早把存折、现金转移掉了。只能带着用剩的零花钱,跟蒋芳回去。
蒋芳让她睡床,自己从废品站弄来一只竹藤椅,洗干净了,铺一层毯子。几天睡下来,腰板受不了,又卖回废品站。一进一出,浪费了二十五块钱。最后在路边小家具店发现一只打折沙发,砍掉几块钱的价,买来垫好铺盖,放在外间。沙发有股恼人的霉味,蒋芳一般下半夜才能睡着。第二天还得早起去做钟点工。中午赶回来做饭,下午再工作。至傍晚五点,又得忙乎张秀红的晚饭。
这阵子,蒋芳的关节炎又发了,尤其是腿关节,骑车子时,每踩一下脚踏板,就像被扯了一把小腿筋。破旧的二十六吋自行车,发出费力的吱嘎声,蹬着蹬着,就视线模糊,仿佛望出去整街是水,车影人影软绵绵地错综晃动。
蒋芳对自己说:忍忍,再忍忍。只要孩子生下来,做了亲子鉴定,一切就能恢复如初。
这是1997年的事。这一年,厄尔尼诺盛行,北方大旱,长江酝酿着一场滔天洪水。张秀红给未来的孩子取了个小名:洪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