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爱国每日早起,骑自行车出去,下午三点多回来,系了围裙下厨烧菜。张美凤问起,他说“还好,不错”,或者“别急,慢慢来”。
“别急?钱呢?没钱喝西北风去!”
苗爱国果真掏出些钱,全是五十、一百的票子。张美凤趁他熟睡,偷翻皮夹,见里面有个五六百的,就放心了,顺手抽掉一两张。
一个月后,苗爱国身上又有酒气,回家也开始没定时。“到陆佑铭家去了”,“和几个炒股的朋友聚聚”。渐渐的,索性不给解释。
一天喝得烂醉,到了家楼下,找水龙头冲了脑袋,吊起点精神,晃悠着上楼,敲门,没动静,再敲,后退一步,抹抹眼睛――门号没错,掏出钥匙,捣腾半天,就是插不进匙孔。“美凤,美凤。”白酒的后劲上来了,苗爱国往地上一滑,人事不省。
翌日,张美凤睡到中午,开门发现苗爱国不见了。下楼吃了碗馄饨,一路打着酸叽叽的嗝。棋牌室没遇到熟人,旁观了几局,老太婆们做的牌琐碎窝囊。又想到苗爱国,生出一肚子闷气,从棋牌室出来。那股子气越焖越旺,张美凤快步回家,给二锅头打电话。二锅头说他马上要去办事,只有一小时空闲。
“呦,大忙人呀。”
“做生意嘛,没办法。”
“你快来,老娘想被你耍。别再推三阻四,这次不要你花钱。”
张美凤穿着睡衣坐等,越等越没劲。苗呆子不知死哪儿去了。万一这边和二锅头完事了,那边苗呆子还没回,岂不让二锅头占便宜。即使苗呆子正巧回来,撞见好大一顶绿帽子,按他的性格,也未必真肯离婚。
正烦燥着,二锅头来了,把门一关,跑来抱女人,张美凤挣脱道:“反锁一下。”过去将门虚掩了。二锅头扯了她的睡衣,把她扔到床上。
“急什么,赶火车呀?”
“不是和你说过,待会儿还有事嘛。”
“我要紧,还是那些破事要紧?”
“你要紧,事情也要紧。”
“呸,扯你娘的蛋!”
“女人家的满口脏话,不好。”
“瞧瞧,不耐烦了。”
“哪有。我们尽快吧。”
“老娘不干了!”
“什么意思,耍我嘛。”
“耍你又怎样!”
二锅头瞪视她道:“张美凤,别以为自己了不起,比你年轻漂亮的骚货,满街都是。”
张美凤哼了一声,起身将腿叉到床沿上,彻底地敞露下身。二锅头看都不看,整好衣服,拎起挎包,“嘭”地关门,张美凤的心脏随之猛一收缩。她呆坐下来,感觉有点凉,又不想动。坐了一会儿,穿衣出门,恍惚走了一段,才发现身上的睡袍是半透明的。
忽地有人拉她:“快去瞧瞧,你老公出事了。”张美凤似乎不认识这人,但想都没想,跟着她去。七绕八弯后,见一堆人拥在街边。挤进去,看到苗爱国缩在角落里,身上盖了件不知哪来的衬衫。
“老婆――”苗爱国叫。
看客们的眼神齐刷刷聚过来。张美凤抽身往外走,苗爱国窜上前。旁人“哗”地一声,嘲笑他的光屁股。张美凤甩着胳膊道:“别拉我,不认识你。”
苗爱国呜呜咽咽。旁边有道:“你男人脑子坏掉了。”
张美凤回头大喝:“你妈才脑子坏掉了,”帮苗爱国把衬衫往腰里一兜,“咱们走!”
她在路边买了平脚裤,苗爱国穿上,怯怯拉着张美凤的手。张美凤拖着他,像拖一袋即将被倾倒的垃圾。到家后,张美凤躺到床上,苗爱国站在床边,道:“昨晚我回来过,怎么都开不了门,你也不应声。”
“我把门反锁了,我是故意的。”
“为啥这么干?”
“你光屁股在街上丢人,还有脸问我。”
“就是你把我关在门外,我才被人偷掉衣服钱财。”
“你不醉,人家能来偷你?苗爱国,你人怎么不被偷掉呀!”
苗爱国嘀咕道:“再怎么,我也是你老公。”
“满世界男人都是我老公,小彭、金毛、二锅头、郭泽强……你知道我刚才干嘛了?我和二锅头做了,就在这儿,就在你的床上。”
苗爱国眼睛发绿,拽起她,当头一个大耳光,然后触电似地跳开,问:“疼吗?”张美凤捂住脸,起身离床。苗爱国正捏着打人的那只手掌,正反地瞧,忽感脖子一凉。张美凤道:“再打呀,小心我把你脖子剪了!”
这晚,苗爱国发起了高烧。张美凤收卷了铺盖,只留一张破席子。苗爱国拽着张美凤的手喊:“妈,我命苦。”张美凤抽出手,啐了一口,苗爱国就呜呜地蜷成一团。张美凤站在旁边,瞧了一会儿,跺了跺脚,又将收起的被子给他裹上。苗爱国扭了几下,将自己裹紧,张美凤隔着被子抱抱他,回床上去。
张美凤正闹得起劲,忽闻张秀红也闹离婚。妈妈和姐姐都不说原因,去问金亮伟,听完哈哈大笑:“姐姐是良家妇女,怎么可能和黑人乱搞。”
“外头传得厉害,系里都知道了。”
“谁在背后没人说,你自己不也瞎搞嘛。”
“那不一样,我是男人。”
“男人了不起啊,你就是找借口。是不是外头敲定了?”
“那倒没有。”
“真没有?那你赶快离,离完我嫁给你。”
“我可是你姐夫。”
“哼,现在倒来提这个。我不嫌你二手货,已经不错啦。”
“二手货才值钱,就像皮鞋穿了一阵,才会更合脚。”
打完电话,磨蹭一会儿,就见苗爱国又醉了回来,瘫在地上,张美凤把他拖到桌边。别看他面孔虚胖,身上瘦得都是骨头,只垂着两掖浮肉,一掐一个瘪塘。张美凤掐得他满臂月牙印,感觉解气了,将他双手反捆到背后,绑在桌腿上,两条腿也绑了,一条栓到床腿,一条栓到柜子腿。然后一锁门,打牌去了。
打得天昏地暗回来,苗爱国还醉着。半夜时分,张美凤被惊醒,开灯一瞧,桌子移了位,苗爱国拧着身子,一个肩膀支在地上。
“我要离婚。”张美凤走过去。
苗爱国盯着她残缺了的趾甲油看。
“听见没有,离婚!”
苗爱国仍不吱声。张美凤去厨房拿了菜刀,贴到苗爱国脸上。
“你敢。”
“我怎么不敢。”
刀锋一侧,就是一道浅红的痕。苗爱国居然一动不动,只蓄出满眶泪水。
“哭啦,怎么跟娘们似的,会被人看轻的。”
“美凤,你看轻我,因为我没钱。”
“废话,没钱谁看得起。”
等了片刻,张美凤又道:“其实你冷静想想,我们在一起,肯定不幸福。我要求也不高,就要这房间,其余你都带走吧。”
苗爱国抽抽搭搭地哭,边哭边道:“不如杀了我吧,我活着没质量。”
“只要离了婚,要死要活随你!”
“美凤……”
“你想想,我给你戴了那么多绿帽子。你不离婚,是男人吗?”
苗爱国嘴巴鼻孔一块儿喘粗气。
“咱们迟早要离的,不如赶紧点。张秀红也要离,我可不能让她占了先。”
苗爱国的气息渐渐平下去。他低头不语。张美凤掐他脸颊,拽他头发,道:“你想想看我的相好,我把他们侍候得可爽啦。”见仍没反应,就在他面前打电话。金亮伟在上课。又找二锅头。二锅头道:“在办正事呢。”
“什么正事呀?”
“和大哥吃饭。”
“嘁,我还不知道你们。三分谈事,七分泡妞!我送上门给你们泡,是你们的福气,”张美凤挂了电话,冲苗爱国道,“看见了吧,我要轧姘头去了,你在这儿呆着,好好考虑离婚的事。”她脱了睡衣,冲苗爱国做了几个挑逗动作,才穿戴起来,拎包出门。
这是张美凤第一次见毛头。毛头左右各一女孩,皆有姿色,拥着他莺莺燕燕。二锅头介绍“这是毛头大哥”,张美凤胳膊半伸,毛头略站起身,才握到她的手。她的手像鱼,滑腻腻的,从他指间倏然溜走。毛头递烟,张美凤轻轻夹住,弹一下滤嘴,双手抱在胸前。
“你叫张……什么凤?”
“美凤。”
“好名字。你是二锅头的朋友?”
二锅头抢答:“是啊,开裆裤一起长大的。”
张美凤抿着嘴,乜斜着眼,端坐不动。这姿势使她像电影明星。
“阿姐比我们大几岁呀?”毛头左边的女孩问。她眼皮抹得红通通,满头五彩发夹。
“大不了几岁,比你们成熟些罢了。”
“阿姐挺自信的。”
“女人就是要自信,不然男人也不会喜欢。”
另一女孩道:“是啊,再老的女人都得自信。”
二锅头道:“你们女人像孔雀,见了面就开屏。”
张美凤道:“两位妹妹好胜心强,沉不住气,到底是资历浅。”
红眼皮的女孩连面颊都红起来,旁人赶忙摁住她。毛头不说话,眼睛始终不离张美凤。
饭罢,兄弟们陆续走了。女人们端坐不动。
毛头说:“娇娇,你们回家休息吧。”
“毛头大哥,我不累。”红眼皮女孩道。
“我们先走吧。”另一个拼命使眼色。娇娇噘起嘴,僵持片刻,起身走了。另一个跟出去。走廊里一阵激烈而压抑的说话声。张美凤吐出一口烟,注视白雾袅袅升起。
最后是苗爱国提出离婚。那是1997年10月。张美凤说:“我知道,你外头有人了。”
苗爱国沉默片刻,才道:“我觉得这样拖下去,对大家都不好。”
“有人就有人呗,你说出来,我不怪你。”
苗爱国犹豫着,点了点头。
张美凤本是瞎猜,不料竟然猜中,刹时板下脸。
苗爱国忙道:“其实,我爱的是你,可是你一点不爱我了。”
“什么爱不爱的,苗爱国,我们纯粹肉体关系,只不过有张结婚证,上床不用花钱。”
苗爱国摇摇晃晃,显得很不好受:“都这时候了,还拿话气我。”
翌日到街道开证明。一个中年女人接待。她口腔里有股鱼腥气,两爿嘴唇翻飞时,唾沫星子就将味道散到空气里。张美凤心不在焉听着。
“有孩子没有?”
“没有。”苗爱国回答。
“不管有没有孩子,都不该离婚。俗话讲得好,千年修得共枕席,想想父母,你们离婚了,他们会多伤心。社会是个大有机体,家庭就是里面的细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