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程光得闲,要继续寻人。中午吃完饭,等安安午睡时候,就去了警署,本想找一熟人,但不承想今日轮休,却是不在。
最近这段时日,在县城内给各行业来个排名,特等忙碌的,普陀中心医院的医生护士当仁不让;第一忙碌的,自然是其他地方的医生护士;第二忙碌的,则是巡检。自从县官定下封桥设卡之策后,除了医生须每日都在设卡处检查外,其余设卡处,如拦住车马等,抓捕抗拒者等等重任都在巡检肩上,他们最为艰苦了。当是时,好些百姓恐慌,家中有孩童的,想着第一点是求神拜佛,第二点就是远离是非之地,纷纷要逃离普陀,打着各种名义,自驾车马要往外涌,设卡处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吵闹。那些派遣到此处的医生哪经得住如此阵仗,全靠着巡检,按着妨碍公务罪名抓捕一些后,方才慢慢消停下来。当然那些巡检还需各处巡视,谨防趁乱生变,因此连平日里只在警署里做些文职的女巡检,也都被抽调到设卡处,一并防控。
其中巡检中,又有一女子,如那些未曾入编的护士一般,拿着微薄薪金,一直在社卡出车流间,举着块“检查站前稍停片刻,安全通信多留感情”牌子,来回走动,一举就是一日,身上衣衫不知被烈日浇透几重,后来被人摄了去,放到网上,在如此艰苦日子中,惹来一片赞扬。此次疫情表彰大会上,也与程光一并上台领了奖,后来据闻也吃了“皇粮”,也算结局圆满。
程光所说熟人,则是科室里一护士丈夫,虽然未曾在车流中“抛头露面”,但也一直呆在设卡处,未曾归家。因此说来也是感伤,两人前几年方才成亲,均是二十出头年纪,自个儿都还算温室中花朵,却如上战场一般,相隔两地,连面都碰不上了,与八月大的儿子视频都是奢望。那护士自从知晓要参与防控后,也怕传染给家人,早早就将儿子交予外婆抚养,而后一直呆在医院,不曾归家。程光偶尔几次路过护士台,还见过一次那护士与儿子视频,里头孩子哭喊着要妈妈,这边妈妈使劲安慰,也一个劲儿掉泪,实在辛酸。
既然那人不在,程光又退回到大厅,此时大厅服务台那处有个女巡检见程光来回四处张望,就远远冲着喊道:“喂,到警署有何事?”
程光走了过去,开门见山拿出手机,翻出安安照片后说道:“同志,我寻人。”如今本朝已立六十余年,乡野小民对有司干吏的“同志”称呼也深入人心,原先的长官、老爷等有阶级意味称呼如垃圾一般被扫入历史尘埃中,甚少被提及。
那女巡检凑过来,盯着手机,使劲搜刮起头脑中记忆回廊来,过了许久说:“甚是面熟。”
“你认识?”程光刹那间燃起希望,心里还暗暗高兴,如此之快就寻到,果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是否是经常在稻香小区流浪的那女子?”
“是啊,就是她。”
对于像安安这种流浪人员,警署处自然都是榜上有名,基本动向都能掌握,那女巡检点开电脑中某个文件后,看了一会说:“平时脏兮兮的,照片上干净清爽,倒差点未曾认出。她应该还在稻香小区左近,待会我让周边巡逻的巡检找找,你也可自己去寻寻看。”
“她在那边我自然知晓啊。”
“既然知晓,那你还寻她作甚。”那女巡检站在台后,脸上隐现怒容,语气也严厉了几分,“你是来消遣我等?你可知晓我等巡检十分繁忙的!”
程光听着大帽子扣下,自然不会慌乱,只是感到奇怪,竟然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自我夸奖毫无羞涩。他又向四周张望,若说其他巡检忙碌也就罢了,她一个人坐在此处玩着手机、看着电脑,忙个鬼啊。
说来也怪朝廷,这有司进人途径,是严进不出,只要取了有司编制,就可保一辈子“皇粮”,一般人都不能将他除名。本朝新立时候,倒也有一例除名的。那时还有水产司,如今合并在农业司了,水产司内一人按着体弱多病,无法上班做活名义,一直呆在家中白拿薪水,被有司告到刚刚来此的县官处,县官只觉此风不可涨,就干脆利落将他除名了事,不承想却是捅了马蜂窝。那被除名的,到首都、省城告状都不知凡几,只因按着本朝新设律法,实在是没有一条可以将他除名的,即使有,也只是叛国、犯罪等方可。告状一年多后,最终县衙还是被上头逼着咬牙收了回来,只是将他调到一处偏僻衙门,日常薪水也减了大半。那人倒也看得开,又自去寻了一份活计,日子过得实在滋润。自从有了此例后,更是无人对混日子者开刀了。如今程光所在医院,也是有此类人,上次新型甲流疫情爆发时候,好几个有编制的护士推说家中有事,都呆在家中未曾出来,害得胡护士长三天两头到孙院长处哭诉,最后也只是罚薪一月了事。
当然,程光此时可不敢说那女巡检是“吃干饭”的,解释道:“我是来寻她亲人。”
女巡检干脆利落回道:“寻不到。一年前她刚到此地时候,就帮着寻过,也问了周边人,没有线索,只晓得不是本地人士。她现在姓名、身份证号码、家庭住址什么都无,我这边系统实在查找不出。”那巡检又解释了下,同时也有了警惕,问程光:“你寻她父母作甚?”
上面短短几句话,让程光从天堂到人间,又将他打到地狱。这时,听到女巡检问起,他才把安安中暑生病,暂时寄住在家事情说了出来,又说已住了两月有余。
“她万一赖在我家不走,如何办,所以要将她亲人找来,早日来接走她。”程光说得理直气壮,当然现在后知后觉想来,反倒觉着老李伯催促他来警署寻人,还暗藏几分道理。如今他已经安安寄住他家一事向警署既是报案,更是备案。如若不然,怕以后真有许多麻烦事,西方传来的农夫与蛇故事,当然只是故事,想来安安也不会做那条恩将仇报蛇,但保不准她亲人中,有忘恩负义之辈,到时候说不清道不明,不是简单一句“普陀山下都是良善之家”就可搪塞过去。程光也是在医院见多了人心险恶。
那女巡检此时也点头表示了认可,顺便夸赞了程光一番,末了还是那句“很难找”,不过也给了个建议:“可发朋友圈,或者放到网上,碰碰运气。也可以警署系统过段时间全省联网后,这边再替你找找。”
听了那女巡检话语,没办法,程光只能把照片传过去后,先回家了。出门前,他又折回来问道:“巡检同志,陌生女子相处一室应该不犯法吧?”此地民风相对淳朴,也早没有了男女授受不亲一说,但毕竟也怕谣言中伤。
“只要不强奸、猥亵、流氓、性侵、侮辱……”中间有一串罪名,程光都来不及记住,大概都跟妇女有关,只记得“那就没事”最后几个字。而后,等程光出门,还听着里面说:“不过如果你将她撵走,法律不会制裁你,但菩萨会谴责你。”
程光听了,还是觉着此地民生甚是清朗,不想着道德谴责,全靠着莫须有的因果报应支撑,不过还是口硬回了句:“明天我就将她送到警署来。”
程光出了警署后,就被曹主任喊去医院商讨论文事情,省城儿科医院论文已经写就发了过来——程光写就的论文也是昨日方才发去,下午两人不仅要商讨里面内容,还要将署名顺序定下,也算为此次新型甲流疫情做个了结。首都卫生监督司已经正式将普陀所发现病毒命名为新型甲流了。
这边程光开始忙碌,那边安安也已经午睡起来,拿出放在床边手机,把玩起来。手机平日里根本没有音讯,只有程光或者程菲有事,才会响动,今日,安安似乎下了大决心,略带紧张的打开微信,输入账号,尔后输入密码。密码错了几次后,才进去,然后过了好久,才加载完成。里面很多头像上,数字都是99+。安安静了会,而后又颤抖往下移动,终于在最下面找到那个最熟悉头像,里面只有一句话:不想回来就别回来了。
安安悄悄闭上眼眸,已经好久未曾流泪的双眼,泪水又止不住的下来。自从那日离开省城,安安就知晓会是如此结果,但亲眼看见那句话,还是会伤心。
过了好久,略微平复后,也不去看其他,退出账号,不留下一丝痕迹。而后点开微博,账号密码一次就输对了。微博头像是只皮卡丘,名字叫安安的小尾巴,里面关注的人多,粉丝也几乎没有。
不知道是不熟悉安装的搜狗输入法,还是怎么了,在键盘上,安安打了好几遍,也删了好几遍,最终留下了这句话:
“遇见你们,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好心人。”
她本来想写你的,而不是你们,但最终还是写下你们。因为在这里,她遇见太多大家。不过还没等她退微博,私信跳出来,里面是:安安,是你吗?然后又来了一条:我是小五啊。小五是大学寝室的老五,最小的那个,也是最好的那个。安安是小四。
林安安,在不在?
老四,你到底在哪?
私信一连串的过来,发出滴滴的声音,在空阔房间里,显得十分响亮,把音量按到最小后,安安又像刚才那样,写了删,删了写,最终还是回了句:对不起,不是本人^_^。
然后迅速退出账号,关掉微博,继续不留痕迹。
等晚上程光一身疲惫回到家中时,自然不晓得安安白天经历了什么,这是她第一次小心翼翼与她原来世界尝试接触,可惜失败了。吃饭的时候,安安又小心翼翼想尝试与原来世界的第二次接触,对着程光说:“有空能否陪我去做个身份证。”程光听后,诧异看着,尔后赶忙应下,并回说先去问问如何办理,到时候再一起过去。
第二天下班回来,程光还记得安安所托,趁着警署还未关门,就又走了进去。进去后,发现依旧是那巡检守着台子,因为上次来的时候,态度极差,差点吵起来,所以他这次都不想搭理她。
“看啥呢?”这几个字从那女巡检嘴中吐出来,还是如此硬邦邦的,毫无胭脂味,连比在医院当男子使唤的女护士都有十二分的不如。
程光也懒得搭理,只问道:“这边服务台就你一人?”
“就我一人,不用四处张望了。要问问,要办办。”
程光又左右张望了下,好像真的就那女巡检一个人闲一点,其他人进进出出,脚底生风,嘀咕道:这边治安如此差,巡检如此忙碌?同时,在心中也给对面女子下了定义,大抵是“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方才被打发到大厅来的。院中也有一个如此人物,前段时间还想塞到儿科,被曹主任义正言辞拒绝,博得了医生护士一众好评。
程光本来想再去找那熟人,但还是按耐住,咬咬牙打定主意,那就勉强用她吧,问:“身份证如何新做?”
对面女子低头,在抽屉里翻了一下,找出一张纸就扔过来说:“填吧。”
“填啥?”
那女巡检凑了过来,吓得程光不自然的往后一避,尔后看见她指着表头逐字念了出来:“填《公民身份证领用申请表》。”本朝成立后,太祖曾言“生在天朝,均是公民”,因此这身份证又称公民身份证。
“又非我做!若是我做,还需问你!耐心竟然如此至少!”程光一脸鄙夷地看着对面,想着:这种老鼠屎怎么进入警署的。心中还想到,刚到普陀时候,就听科里巡检家属说起如今普陀天朗气清、路不拾遗,都是警署功劳,特别是对前任局长交口称赞,对于巡检,也不吝表扬,虽然那护士说起时候有黄婆卖瓜之嫌,但大抵在民众心中,普陀警署是个干事说理地方,算不上差。
对面巡检却听不到逆耳忠言,把笔一扔,也回骂道:“你未曾说清,与我何干!”
程光也不耽搁,转身就往楼梯口走,正好逮着一位巡检,张口就问:“局长办公室在哪啊,我要投诉这个女巡检。”
“局长就在三楼,你上来不方便,我现在去把他喊下来吧。”
那女巡检赶忙从服务台那边转出来,冲着被程光逮着的小伙子,大声呵斥:“小邓子,你想作甚!”
“没干嘛,没干嘛。”被称呼小邓子的巡检,经河东狮吼,滑溜地从程光边上溜走了,上了楼梯。
程光看着那道铁闸,不敢随便造次,可回头,看见那女子脸上写着一副“我是此地山大王,你来打我啊”的表情,就又忍不下了,心里又骂道:这女子绝逼是更年期早来,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可是没等程光转出门口,那科里护士的丈夫就下来了,他是警署的副政委,专司政治思想工作。刚才小邓子作为一名巡检的觉悟,还是相当高的,通风报信是信手拈来,还能积极抵御邪恶势力的威胁。程光心中对巡检的光辉印象,又不禁崇高了几分。
那人一来就直接过来,先是道歉,态度是十二分良好:“程医生,刚才有巡检来报,说有人要向局长举报,局长正巧不在,就由我来处置,不承想是您啊,让您受委屈了。”
程光当然不奢望他一平头百姓能将局长唤来,虽然两人身份相同,但手中所掌权力,实在是天差地别。此时见到熟人,怨气自然也烟消云散:“令副政委,无甚委屈不委屈的,就是作为一个小老百姓,能不能向你们提下意见啊。”
令副政委拉程光在边上椅子那坐下,说:“程医生太过客气,您讲,我们洗耳恭听。”
程光也不客气,张口就说:“大厅里所设服务台,百姓办事接触最多,不用选像那个站桩的一样的漂亮、好看,要选服务态度好、业务知识全的。我们百姓办事最讲实惠,能帮我们解决问题就好,漂亮好看可当不了饭吃。”
“程医生您说得太有道理,警署定当加强前台人员业务培训,提升服务态度,让百姓满意,让程医生您满意。”令副政委的官场套话张口就来,程光听了也挑不出毛病,但今天来的目的还是要讲下的,安安办身份证怎么弄?
令副政委大手一挥:“直接让她自己过来就行,若是不便,上面服务亦可。”
出门前,程光被令副政委礼送出境后,就听见令副政委在训那巡检小姐,虽然他内心深处觉得小题大做,但不管如何,他毕竟也是夸过人了吧,跟老李伯以及医院待久了,好话还是会说一点的。
“姓程的,你给我等着!”
“傅燕,你什么态度!”
那女巡检原来叫傅燕,程光对她威胁,自然一点都不放心上,有令副政委帮忙镇压呢!听科里护士说起,她老公靠着“二和尚”出身,省城警察学院学习后的根正苗红、同窗广阔以及自身努力,在近千号人的警署里,也是在前五十之列。
“我如此态度,你奈我何!”傅燕的话语,传到刚刚出门程光耳中,原来也是个横的。
晚上到家后,程光将今日所见与安安说了,让她自行到警署做身份证即可。安安穿着前几日他买的安踏运动服,看上去终于能撑起架子来。安安道谢后,说明日自行前往办理。
各自进屋后,安安又拿出手机来,既然打定主意去做身份证了,自然也要好好过日子。如今,她与世界的联系,除了每日都来的老李伯、李大妈,就剩下微博了吧。
在昨日所发微博下,人见人爱五姑娘这个ID像疯子一般,在下面断断续续留了一大串言,私信也是。安安一条一条看完,没等她有什么反应,又有私信过来了。
“安安,你终于上线啦。”“还说不是本人,不是本人还有谁。”“^_^,这个不是你平时专用的嘛?”“安安,你在哪里,我来找你。”
安安快要哭干的泪水,又慢慢流了下来,程光如果看见,肯定能联想到病房中被带到注射室的孩童,也是泪水干了又哭,哭了又干,日复一日。过了好久,又像上次那样,写了删,删了写,安安终于在键盘上打下了两字:“在了。”
人见人爱五姑娘:安安,你现在可好,我来带你回家。
安安的小尾巴:回家,哪个家?
人见人爱五姑娘:我家。读书时候就与你讲好,为你留一间房。房间有飘窗,床是踏踏米,开窗能看见钱塘江。
安安的小尾巴:你成亲了吧。我怎么再住你家?
人见人爱五姑娘:我家我是当仁不让的女王,说一不二。
五姑娘是安安室友里最早成亲的,其他人都还读着研究生,她就回家靠着荫封进了有司,找了她一个高中同窗,按部就班上班成亲,不知道生娃了没有。
安安的小尾巴:我现在很好。
人见人爱五姑娘:你现在何处?
安安的小尾巴:一个陌生人家里,他们人很好,很善良。
人见人爱五姑娘:陌生人太危险,还是告诉我地址,我来接你。
安安的小尾巴:亲密的人才最危险、最可怕,最容易互相伤害;陌生人反而最为和善,是他们救了我,照顾我。
人见人爱五姑娘:我不管,我要来找你。
安安的小尾巴:现在我住着很好。
“早点睡觉。”程光出来路过,看见里面还有亮光,就在房外敲门,提醒安安现在夜已深了。
刚说完,里面就没了光亮。
安安的小尾巴:刚才他来让我睡觉,我下了,再见^_^。
人见人爱五姑娘的“别走”还没发出,“安安的小尾巴”已经变暗了。
有人翻身问她:“跟谁聊天呢,还哭了。”
五姑娘钻进那人怀里,真的哭了,哭着说:“我联系上安安了。”
那人抱着她,笑着:“这是好事啊,哭啥。”
“安安不肯说在何处,只说她住在陌生人家里,很好。”
“把她微博ID告我,我破解下,看看是哪边登陆上网,到时候直接去找下。”
“老公你真棒!”
“你老公可是计算机高材生。”那个男人得意道,然后又加了句,“当然比不上我们家的吴处长厉害啦!”
终于有安安消息啦,五姑娘发了条微博:今夜月圆,繁星满天,心情甚好,想与你一起喝女儿红,听你再唱《同桌的你》@安安的小尾巴。
可惜安安今夜看不见圆月与满天繁星,窗外是雨帘。在共和六十一年最后一个台风来临时候,安安似乎真正联系上了她原先所在世界,她能否回去,如何回去,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