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陵叛军并不成气候,加之石原本有谋略,时日不多即已平定,王坚令他就地协助郡守治理地方,石原不乐意也无可奈何,暂且安分守己,再者,他有自己的谋划,零陵此地偏僻无人注意得到,乃练兵发展自己势力的大好时机。
朝廷形势对王家越来越不利,王坚的权柄被渐渐削弱,张琦虽然年轻,但地位已然高于王坚,武昌的王化不满于自家势力被排挤,数次给王坚来信,说皇上都是被张琦等江东士族蒙蔽了,要起兵清君侧,王坚严词弹压,令其安守本分,不要妄动,史书上一笔谋逆之罪王氏家族可承担不起。王化虽暂时按捺,心中仍然愤愤不平。
这日正是春夏之交,至此王坚几乎被完全架空,除了上朝站班摆摆样子,就在家里和王蒙,心腹幕僚们闲聊,往日门前车水马龙,请示政务的人络绎不绝,而今冷冷清清,只有府里门房上的小厮们在大门上插科打诨闲取乐。
说起当下形势,王坚忽然问王蒙:“皇上为了压制我们这些旧部,不是要借力于江东士族吗?咱们可以和江东这些家族之间紧密联姻,我们结为一体,恐怕皇上也是奈何不得。现在子西已经十七岁,何不寻一江东大家闺秀求配成亲呢?最好是张琦家族的,我知道张琦还有个堂妹待字闺中,听说张琦也很看重子西,咱们这两家联姻,王家至少可保现在地位。”
说起子西婚事,王蒙略微有些迟疑,他和夫人其实早就相中了嵇筱,可那时问子西是否愿意成婚,子西说并非自己不愿意嵇筱这样一个貌美又有胆识的女子,只是不愿意过早定下亲事牵绊了自己。现在大哥又提起为子西求娶张琦妹子,这事还是要问一下夫人和子西的意思。虑及此处,王蒙说:“若能和张家联姻,自是十分妥当,只是张琦这堂妹在家族中地位如何,还须再探听探听,我这几日多加留心此事,再与大哥商量。”
王坚知道自己弟弟宠爱这个独子,定是要回去问问儿子的,也不点破,只点头而已。
晚上王蒙与夫人正谈此事,子西进来请晚安,王蒙点头令他起身,子西顺势坐在母亲旁边的几案边。王蒙看着儿子身段,比前又高了些,眉眼更加秀美,也觉得到了定亲的时节,他开门见山:“子西,两年前问你愿不愿意娶嵇筱为妻,你说并非不喜欢嵇筱,而是不想婚事牵绊,而今为维护我们王家在朝廷的地位,今天你大伯提议,要你娶张琦堂妹为妻,我还没答应下来,我想你常过去张琦府里,张琦那妹子想必也见过,她与嵇筱,你更中意哪一个,若是你中意张琦妹子,按照你大伯的安排便了,若你更中意嵇筱,为父便去回复你大伯,说你们四柱不合。”
王夫人摩挲着子西的肩膀,言语十分温暖,充满溺爱:“儿子,从家族大义看,你大伯的提议有情有理,可娘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不想逆了你的心意,你更喜欢哪一位,我和你父亲就为你去求娶她。如是在你心里这两个姑娘都可的话,为娘更中意嵇筱,她洒脱、坦诚,又有胆识,有她伴你一生,为娘是放心的。娘宁可选择一个能体贴你、能知你心的女儿家,也不想你为了什么家族大义,娶一个不能支撑你的妻子。”
子西听说是婚事后,心便一阵一阵揪得疼,他垂着头,浅紫色丝绸纶巾滑向额前,不管嵇筱也罢,张琦妹妹也罢,于他而言都若有若无,他心里只有大嫂陆婉一个人,这两年,大嫂生了孩子,雅致中愈发透出沉稳,更令他着迷,可是自从两年前自己忘情抱过一次大嫂之后,她对自己冷淡到冰冷,如非必要场合,一个字也不与他讲。今年开春,他照例过王坚府里请安,恰巧丫鬟们都出去玩,大嫂一个人在里屋翻书,他连连作揖,再次请求大嫂原谅自己,并发誓以后再也不敢造次,可任凭他说尽千般解释的言语,乃至赌身发誓,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大嫂都无动于衷,仍是双眼盯着面前书本,看也不肯看他一眼。他当时正准备将在吴郡受伤,睡梦之中对她的思念之情说与陆婉,可巧一个丫鬟进来,有事要请示陆婉,她这才放下书抬头处理事情,自个当时甚是无趣,默默退出。那次之后,陆婉待他还是一如既往冰冷,没有任何变化。想及此处,子西心痛得轻轻咳嗽了一下,王夫人连忙问:“儿子,你怎么了?”
子西勉强抬头,十分疲惫地说:“这两位都是名门闺秀,儿子都没有意见,一切全凭父母做主。”
“老爷,咱们还是选嵇筱吧,依我看,大哥让子西娶张琦堂妹来保护家族的做法,是无可奈何的挣扎,不一定有用,如果娶了张琦堂妹能保住我家,可子西和张琦亲如兄弟,就保不了我家吗?嵇筱这孩子明大理有胆识,正与咱们子西相契啊。”
王蒙右手捋着胡须想了一想点点头,觉得夫人的话很有道理,待择机回复大哥之后,他就思想去吴郡提亲的事。子西强打起精神,拜辞父母回自己房间。王蒙看他精神这么短少,猜着一定是今日外面应酬过多,原本子西身体就比较弱,爱子心切,他让王夫人找些上好补品,让服侍子西的丫鬟拿走,每日照料子西按时服下。王夫人隐隐觉得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但子西刚才明明说了两位闺秀,不论娶谁都会称意,自个也不好再多想。
回到房间,子西没有更换衣衫,一下子把身子扔在床上,整个人如一团稀泥一样软得拎不起来。还想怎样?还能怎样?成婚后须得要收拾心思,不能再对大嫂心存关切,否则如何对得起自己的妻子?他强迫自己想起陆婉那冷冰冰的面容,希望这些冰冷的面容能让自己清醒过来,可是不由自主,他脑海里陆婉每一个冰冷的侧脸,都会变成她新婚之夜她对他温和的微笑。子西闭着眼睛紧锁眉头,他整个人都被这份痴恋包围了无法挣脱,忽然他觉得有人在靠近他,他神经质一样跳起来:“快,快救救我。”
“咣当”一声响,房里大丫头祯儿手里盘子被打翻,盘里的一碗药泼洒在地上,祯儿立即跪下,声音颤颤地称呼了一声“公子”。
“哦”,子西长出一口气,又瘫坐在床上,指着地上的碎碗片问:“你起来吧,这是甚么?”
“是夫人刚送来的补药,要我每天晚上服侍你吃,今晚是头一次。”
“哦,洒了就算了吧,你收拾一下,服侍我睡吧,今儿很乏。”
祯儿和几个小丫头子伺候子西沐浴完毕,铺好床,子西躺下,祯儿过来替他掖好被角,放下纱帘。子西终于忍不住,两行眼泪从眼角滑出,湿了鬓角,又湿了枕头,子西心里不停挣扎:“陆婉啊陆婉,就算我有错,那也是情到深处的自然之举,我是冒犯了你,可我也道歉那么多次了,两年多以来,你一直对我是这样一副冰冷的脸面,如果说是惩罚我,也应该惩罚得足够了吧,我不要求太多,我只求平常我来请安的时候,你能给我一个笑脸,哪怕是仪式性的、没有温度的微笑,陆婉,你何至于如此决绝?”子西这样边想边流泪,竟是一夜未眠。
王蒙隔了一天去王坚府里,告知哥哥子西和张琦堂妹八字不合,这桩婚事怕是不成。王坚抬头看了眼王蒙,笑着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弟弟,你是不是给子西物色了更好的女儿家,快告诉哥哥。”
王蒙也觉不必掩饰,“就是两年前哥哥见过的嵇康之后,嵇筱,大哥你应该记得。”
“哈哈哈”,王坚袍袖一挥开怀大笑,“兄弟你和弟妹果真好眼光,嵇筱,嵇康之后,门当户对,更好的是,这姑娘之胆识,一般男儿亦远远不及。我还听说,她来建康时,和子西吟诗作对,想来才情也不差,这样的闺秀,好啊,好啊!”王坚笑过后连声感叹。
王蒙回家,与夫人说了王坚已知他们相中嵇筱之事,王夫人说:“大哥人情练达之人,自然能猜到咱们已有人选,是不应该瞒他。只是这事既然已经定下,就该速速办起来,咱们子西今年也十七了,再不成家,也不像话。”
王蒙点头称是,但王家与嵇筱之父素不相识,只以平常书信问女家是否允婚,殊为唐突不当,故王蒙打算携书帖亲自去一趟吴郡,面见嵇筱之父,以求婚配。之后再行问名、纳采之礼。
择定日期,王夫人自己置一小宴,与王蒙送别,至出行日,子西送父亲到离城二十多里之处,方信马由缰回来。
十来日后王蒙回来,未进城时小厮先来禀报,子西立即到城外迎接,王夫人在前堂接入内室,忙问此行可还顺利?
王蒙笑而不答,王夫人又催促:“嵇筱父亲,到底答允了没有?”
王蒙这才喝了口茶,慢慢说:“嵇筱父亲倒是答允了,只是这嵇筱,她有她的文章。”
原本子西对婚事不置可否,此时听来仿佛有些不同寻常,也大着胆子问:“请父亲示下,嵇筱有甚么文章?”
王蒙右手叩着茶杯,不回答子西,转脸问王夫人:“此女思维,颇有祖上之风,凡事均不与常人相同,嵇康当时风流天下,后来却捐身刑场,不知此女日后为我家带来的,是福是祸啊?”
“老爷此话怎讲?”王夫人追问。
“嵇筱说,天下婚礼,男女相悦为上上婚,问名纳采之礼,乃一般礼节,她却有自己的一套礼节,来考验男子是否与她同心,只有同心者,方可白首,方可成大礼。你们说,这女孩儿之思维,是否有嵇康之遗风?”
“我当何事?如此说来,嵇筱是个忠于己心的女子,这样的女子必然风流,看世间事更为透彻,她肯考验子西,自是她想安稳过好日子。由此看来嵇筱是想更好地入世,嵇康却是一个一直想逃脱尘世的人,所以同为风流之人,二者结局定然不同,还望老爷不要多虑。”
王夫人一番话,解开了王蒙的些许担心,也令子西对嵇筱更加好奇起来,当初同来建康的时候,便觉她才情清高、心有七窍,可万万没想到如此精灵,这正合了自己的脾气,子西心里一阵喜悦,躬身再问:“父亲,那嵇筱有没有告诉你,她要怎样考验孩儿?”
“哈哈,这个我当初也曾问过,嵇旷说,过几日你收到嵇筱的信函,便可知晓,切莫着急。”王蒙罕见地拍了拍儿子的肩头,看得出来他十分喜悦。
子西嘴角勾起,轻轻笑了,这样,真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