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子西等着嵇筱的来信,他要成婚的事,两府上下都知道了,不知道大嫂心里会怎样想,不觉丝毫痛痒?许是也有点点落寞?还是和所有家族中人一样,为自己高兴?不如过那府里看看吧,子西唤祯儿更衣,他到前堂,温修已经在那里等候。
子西仰头迈步不说话,温修仿佛知道他心事似的,跟在后面不作声,子西给大伯王坚请过安,往子田哥哥房里走去,只是,脚步比往常快了许多。子田正和陆婉说着什么,不时传出笑声,两个丫鬟在门外静静垂手站着,看见子西走来,她们往里通报一声,帮他打起帘子。
子西进去,躬身一礼,给子田和陆婉请安,子田抬手,陆婉点头,让他随便坐,子田问:“兄弟你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情相商,还是就过来逛逛呢?”
子西答:“原也没什么事,不过来逛逛,瞧瞧小侄儿。”
子田哈哈一笑,说声好,令**抱孩子过来,子西在**怀里逗孩子,都说儿子像母亲,果真的,这孩子虽小,但眉眼神情俱像极陆婉。
门外丫鬟又报,说朝里有个官儿,找子田商议点事,子田满是疑惑,听名字这官儿不是平常来往的,他换好衣裳,过来看了看儿子走了,临出门还笑着回望儿子。
屋里只有子西和陆婉两个人,子西没话找话,说起前儿去张琦家里看见一幅画儿,实是精品,丫鬟在,陆婉没有太冷淡他,随意答几个字,但眼神里透出来的,仍然是漠不关心。
子西想了想又转换话题:“嵇筱作为女子,其风流竟丝毫不减嵇康,成婚大事,竟是不问名、纳彩,更无须羊雁之礼,真乃奇女子也。”话刚出口,子西便觉此话不合适,他本意是拿自己成婚这事激陆婉,看她什么反应,可说出来的话让陆婉听着分明是这个意思——我即将迎娶这样多才的大家闺秀,你不理我又怎样?
子西心里一个劲懊悔,又想不出解释的话,低了头干着急,他听到有什么东西放在桌上了,应该是陆婉手里正把玩的一件首饰吧,接着听到陆婉平淡的嗓音,说出这句令他无比寒心的话“一家人亲和方兴旺,子西以后要好好待人家。”
子西抬头,正正好看到陆婉看着自己,她满脸笑意,但这笑容是仪式性的,礼节性的,因而是寒冷的,没有温度的。
无需再纠缠下去,子西在心里这样跟自己说,强打精神找个理由告辞,转身出来。陆婉点点头,目送他出去,眼看窗外,只微微叹息一声。
子西依然那样昂头走路,气宇轩昂,丫鬟家丁们眼里,他还是那个一袭白衣的风流公子,宽袍大袖在他身上,更显得他身形修长,若再淡然一笑,便是眉头眼角,俱生情愫,而他心里此时,是苦无可诉,罢了,此生缘分就此尽矣。
进了自己府里,温修赶上来问:“公子,你没事吧?”
子西摇摇头,只说乏了要休息,自此,对陆婉的所有念头,都绝了吧,子西这样对自己说。
过了两日,门上人来报,说有子西的信函,子西正在王夫人房里说笑。听说有信,娘儿俩相视一笑,都知道是嵇筱的信来了,王夫人连声道:“快把信拿来。”
子西拆开信封,平常纸张,没有装饰,但一笔字煞是俊秀,云:若公子真心迎娶,还请亲手制作一信物,可令小女子随身携带,日后与公子一日有情,便佩戴一日。落款是——曾一路夫妻。
子西看完信,交给母亲,嵇筱当年为了掩护他回建康,确实与他假扮了一路夫妻,故这个落款十分妥当。王夫人看毕,颇为担心:“儿子,怎么办?”
子西也发愁,他原本想,嵇筱可能会和自己联诗作赋,可怎么也没想到令自个去做一样手工物事,家里可以随身佩戴的东西很多,但都是丫鬟们作的,子西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福贵公子,哪有这方面的技巧?就算现学,也估摸要学好一阵子才能作出好看的。
王夫人没什么好法子,子西在屋里来回踱步,苦思冥想,王蒙也一筹莫展,一日时节很快过去,回复嵇筱不可太慢,子西急了,跟父亲母亲商量,不如找几根红色宫绦,叫丫鬟教他编一个手腕上可以戴的手链,虽然简单,也只可如此,王蒙夫妇没有更好的办法,立即唤府里最手巧的丫鬟教子西编手链。
只不过是一个单色的手链,并不复杂,子西很快学会,会编容易编好难,子西又花了近两日时间编了一大堆红色手链,也没编出一个自己满意的,尤其是手链结束之处,有的是编梅花式,有的是麦穗式,子西选了麦穗式,寓意是他和嵇筱的情谊,最终能结出麦穗那样丰硕的果实,这个麦穗看起来好编,实际非常需要耐心,不然首尾不均匀,十分难看。
晚间,子西挑了自己觉得最好看的一个,拿去给王夫人瞧瞧能不能行,王夫人托在手里,看着儿子编的这个手链虽然细处不甚匀称,但以他这样从小被丫鬟服侍长大的公子来说,已属难得,她笑着夸奖子西,“这样就很好,赶快妥当包好,快马送去给嵇筱吧。”
子西应喏,转身到自己房间里包好手链,让丫鬟送到门外给温修,令温修派人快马加鞭送至吴郡。
手链送出去后,温修整日里担心:“这个到底行不行呢公子,会不会太简单了?”
每当温修这样不放心的时候,子西从不答言一笑置之,他相信这个手链是最妥当的、可以随身佩戴的信物。数日后嵇筱书信又到,云:前所相赠之信物,虽无繁复之工,然是用心亲手所制,妾身已自行佩戴,君心如带扣我心,自此不羡举案情。此信落款,妾身踟蹰斟酌,终无中意者,望君不吝赐予,妾身日夜西望,以待鸿雁。
自编手链定会令嵇筱喜欢,这点在子西意料之中,可是嵇筱写给自己的信,她自己却不知道如何落款,要子西帮她想怎样的落款合适,这真乃情思空灵,非寻常人可比。若是子西帮她想的落款令她满意还好,若是不能到她心上,这婚事怕是又要多费许多工夫。
晚饭后子西在书房给王蒙请安后,到母亲这里来,王夫人笑吟吟的,“儿子,今日嵇筱信来,你差人来报,嵇筱对你所制手链颇为倾心,她还说什么了吗?”
子西轻叹一声:“孩儿身为大家公子,自以为见识甚广,琴棋书画皆粗有研学,而今嵇筱这姑娘之思想,每每在孩儿意料之外,颇令孩儿觉得惭愧。”
“这姑娘才情幽远,此次必又出题与你,此皆在为娘的意料之中,究竟又是何事?”
子西遂说了落款之难,王夫人略一思维,“她上次给你的落款不是’曾一路夫妻’?你这次帮她定的落款就是:愿作一世夫妻。这就叫:借你的口说出她已允婚事,不失情思别致,又留与多少地步与女儿家。”
王夫人一语点醒梦中人,子西跳了起来,搂住王夫人脖子哈哈大笑,王夫人推他下来,说:“痴儿,那还不快去回复人家?”
“诺”,子西单膝跪地辞别母亲,满脸笑意一溜烟回到自己屋里,摊开嵇筱的信件,提笔挥毫,在落款位置认真写下:愿作一世夫妻。待纸上墨稍干,子西郑重把信叠起来封好,唤丫鬟交于温修,着他叫人连夜送往吴郡,不得迟误。
丫鬟出去给温修送信,子西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心里的得意一点都掩饰不住,写在了脸上,他的眼稍微眯着,眼里欢乐的光隐藏不住,从眼角溜出来,闪闪烁烁。他一遍遍回忆嵇筱那明星般的双眼,这双眼睛太明亮了,亮得仿佛能照透人的内心,在这双眼睛面前,自己必须全心待她,那么,陆婉呢?子西问自己,这阵子心思被嵇筱占得满满的,确实很少想起大嫂,即便过那府里逛还会去给她请安,但再面对陆婉透着寒气的语言和表情,自己不再那么寒心,难道是嵇筱已经取代了陆婉在心里的位置吗?或许是吧,嵇筱这么一个聪明灵巧的女孩儿,还救过自己性命,一定要待她好,子西心里暗暗思维。
三日后,嵇筱的信件没到,只来了一个嵇家的家丁,他说有话要对子西说,知道是嵇家的人,即便他没有书帖,门上人还是赶紧带他来见子西,这个家丁粗粗壮壮的,长了一脸黑森森的络腮胡子,见到子西,跪下磕了个头站起来,子西叫他在下首处的榻上坐了,还未开言问话,他就自己说了:“我们小姐叫我跟公子说:而今君心妾心是一心,若蒙青巾白袍,羽扇骏马来迎,妾则黛眉山远,红裙插花以待。他日君若属意他人,但使妾身仍在君中心,则妾身奉君如故,若是妾身已不在君中心,则妾身亦不惧天涯海角相思愁。”
听到前半段话,子西心内狂喜,简直都要坐不住了,可听到后半段,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若是自己日后纳妾后不再喜欢她,那么她就要离开我了,妻子可以离开丈夫?难道是她到时候会让我休了她?我怎么可能有朝一日不喜欢她,伤害她?子西愣了一愣,叫眼前这个家丁再说一遍,这个粗黑的汉子,又从头背了一遍刚才的话。
子西心想,是不是这汉子文墨不通,给记错了呢?他又问了几遍有没有记错,这家丁非常笃定说没有。他在几案前来回踱步,对嵇筱的话不能释然,不如去问问母亲吧,母亲一定有合理的解释,他叫小厮带这汉子去厢房吃些饭菜,自己一路小跑来王夫人房里,可巧王夫人刚睡着,他双手交握,愁眉紧锁等王夫人醒来,看起来王夫人睡得挺沉,丫鬟悄悄跟他说一时半会可能醒不来呢。子西一跺脚,跑到书房去找父亲,他看着父亲周围的几个幕僚搓手不说话,王蒙瞧出来儿子有心事,于是令幕僚们退下,子西这才把刚嵇筱家人的话给父亲转述了一遍,然后静静站在旁边不说话,虽然王蒙对他也很慈爱,没有寻常父亲那么严厉,但毕竟他和父亲之间,不能像他和母亲之间那么恣意。
王蒙听完倒没怎么诧异,“子西,嵇筱这意思是,你日后纳妾了,可别不把她放在心上,如果你日后心里没她,她宁愿你休了她,她要和你相忘于江湖了。”
子西急了,“父亲,我只会好好待她一个人,不纳妾,更不会休她。”
“哈哈哈,你这样说,为父也放心。”王蒙招呼小厮摆饭,“今晚你陪我吃晚饭,吃完我们一起去你母亲那边,商议商议你的婚事,这事现在算是成了。”
饭后,王蒙扶着子西到王夫人里屋来,王夫人也恰恰好吃完饭,子西说了嵇筱的话,王夫人与王蒙所想大略相同,“儿子,嵇筱她们家是不会送亲来,须得你亲去吴郡迎娶。”
子西应着:“是的,刚才那黑胡子家丁说得很明白,‘若蒙青巾白袍,羽扇骏马迎来,妾则黛眉山远,红裙插花以待’”。
“你若去时,记得定要白袍,勿要红袍,这嵇筱女娃,满肚子都是和俗常人不同的思想,婚姻大事实以喜庆为要,红袍虽是喜庆,也罢了,但望日后你们日子过得言和意顺,此等小节,顺着她便罢。”王蒙捻着胡须,似有些微不悦,但嵇筱是夫人选定,他也不多话。
这晚子西迎亲之事大略定下来,王蒙着人择日,王夫人赶着给子西做新衣裳,做一身簇新的’青巾白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