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琦回府,心中深恨孙政坏了他事,但也无可如何,大局已定,要皇上再改变主意是万无可能,他独自喝尽一壶暖酒,着小厮约子西明日在永兴楼见,要子西务必便常衣裳。
隔日,子西先到,为掩人耳目,定了一间普通隔间,天气凉了,小二端进炭盆,子西双手笼在炭盆上取暖,心里一边忐忑“不知大哥此番进宫,是否已经说动了皇上呢?”
“为兄来迟了,贤弟久等。”小二推开门,张琦进来,他一身黑布短打,平头百姓打扮,但这粗布衣裳,丝毫掩饰不住他身上的洒脱坦荡之气。
小二布菜毕,没等子西张嘴问,张琦先自将如何进宫,与皇上如何对答,皇帝初时如何答应,后孙政来到,又如何令皇上改变主意,一一说与子西。子西听罢,给张琦和自己分别斟满酒,双手端起酒杯,对张琦郑重地说:“孙政小人坏事,然兄长大勇大义,令弟钦佩感怀之至,弟敬兄长,请满饮此杯。”
张琦重重叹了口气,看一眼子西,仰头干了这一杯。
这几日,王坚为搭救子田,急得头发几乎全白了,高夫人每日想起子田,便哭昏过去,陆婉白日落泪,夜不能寐,人瘦掉了一大圈儿,子元日日有书信来探听消息,王蒙一筹莫展。
忽一时,王坚接到王化密信,他懊悔自己一定是急糊涂,愁糊涂了,子田这么大的事,都没先给这个堂弟送信告知。王化在信中询问子田何以被冤谋反,竟至斩首,王坚心里寻思,子田之事,一定已经朝野尽知,传到武昌。他凝神一想,心中一动,提笔挥就密信一封,细述子田如何被刘同案牵涉,又如何被孙政陈魁陷害,末尾大发感慨:一世功勋,不仅不能世袭,反而葬送长子,心实不忿,然手中无兵,亦无可如何。王坚拿着封好的信思维良久,才唤来一个贴身小厮,令他亲自快马加鞭,换马不换人,将此信交与武昌堂弟王化。小厮走了后,王坚掐指计算,还有七日便是子田斩首日期,若是老天怜悯,王化挥军东向一路顺利,则子田尚自有救。
刑期越来越近,子西从朝上官儿们处探听不到一丝一毫好消息,想着不如去给伯父一家问安,瞧瞧他们。
这日下朝,子西携嵇筱同来伯父府里,先给王坚高夫人请过安,陪他们闲聊几句,不提子田的事,只说一些清谈名人的故事,聊以舒缓心绪。稍坐片刻,夫妻二人又来陆婉这里,**丫鬟正逗孩子玩,陆婉靠在榻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
“给大嫂请安!”子西嵇筱躬下身,陆婉睁眼一看是他俩来了,立即随意拢了拢头发,坐起来吩咐素锦上茶,嵇筱过门不久,加上婚后诸事纷扰,只见过陆婉三两次,每次都是匆匆行礼,从未安心叙话,今日正好无事,嵇筱仔细观察陆婉,发现她虽是精神不佳,但举止优雅,行动有度,身上那一缕温柔淡泊气息,非一般女子可比,不禁对她陡生好感。陆婉呢,听说这位弟妹在婚娶中数次给子西出难题,心思奇巧,今日与她随意谈谈讲讲,发现她不仅精于老庄之学,且凡事皆有自己主意,尤其她说话的时候,那一双眼睛,直视着你的眼睛,仿佛能将你心中所想一眼看透。她喜欢上了这个弟妹,她真诚,坚持己见,自己见过的闺英阁秀,难有能与她媲美的。子西看她两个相谈甚欢,完全撇开他,也略觉诧异,只好自己拿一本书随意乱翻,一边听着她两个谈说。
素锦进来请示要不要摆晚饭,陆婉留子西和嵇筱在这边一块吃,嵇筱不等子西答应,痛快地拉住陆婉胳膊:“好,今晚我同大嫂一起吃。”子西一惊愕,随即说那自己也一起。陆婉轻轻挽住嵇筱的手,冲素锦轻轻点了点头:“预备晚饭吧,今日子西兄弟和弟妹也在这面吃,多预备几样精致细巧的菜。”素锦答应了下去,陆婉对嵇筱暖暖笑了笑,自从子田出事以来,她日日愁眉不展,没情没绪,只有今日与嵇筱半晌叙话,方令她暂时不再思想子田。
三个人饭毕,子西嵇筱拜辞陆婉回府,陆婉犹自拉着嵇筱的手说:“弟妹闲了多过来坐坐。”“嗯,大嫂那我们过去啦,改日再来给大嫂问安。”嵇筱也依依不舍,陆婉点点头,与素锦一同送他们出门。
子西嵇筱回府,即去给王蒙王夫人请晚安,到房里嵇筱便服侍子西睡了,明日子西得上朝,早些睡养好精神,这几日须得倍加谨慎小心。
天未明,子西与父亲王蒙,伯父王坚换上朝服,静坐等上朝,三人心里一样沉重,一天天上朝,子田的刑期一天天临近,难道王坚就这样失去儿子,王蒙就这样失去侄儿,子西就这样失去一位敬爱的长兄?
太监尖细的嗓音一成不变:“有事奏来,无事退朝”,爷儿三个垂头不语,等着听其他朝臣都奏些什么,没人出班,大殿里寂静得可怕,忽然,一个太监喘吁吁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御阶下:“皇上,皇上,不好了皇上。”
“何事如此惊慌?”皇帝语气里带着责备,朝中大臣也全都心里一紧。
“武昌的王化,反、反啦,他传檄天下,说是皇上身边有奸臣,他起兵是为了锄奸扶正,现、现在沿江各处戍卫官员来报,王化沿江东下,势如破竹,马上就要逼近建康啦。”
“什么?”皇帝“啪”一声,右手拍在御案上,震得一只茶杯在案上哗啦啦跳动,里面的茶水将要洒出来。群臣凝神屏气,有几个偷眼瞧着王坚爷儿仨,王蒙子西被吓得不轻,脸色煞白,全身出冷汗,此事倒在王坚预料之中,故他只是脸上装作害怕,心中似乎是松了口气。原来他为子田四处奔波之后,发现能救子田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反叛,可自己两朝元老,怎好聚众?那天接到王化问询的信函,他才想到自己那个脾气暴躁,又手握重兵的堂弟,在皇上开始分离王家权柄的时候,他就建议王坚造反,所以在给王化的回信中,他故意措辞愤愤,以激起王化心中不满。
果然,王化阅信,义愤填膺,但王化起兵的真实原因,却不仅仅是为了营救子田,他沙场拼杀若许年,岂能毫无韬略,他的小算盘是:若此次不起兵,皇上分化王家势力,迟早会剥夺自己兵权,现在起兵,朝野判断实际都是为了子田,黑锅是王坚背着,且日后王坚欠他一个天大人情好办事。朝廷的军力部署,将领能力,王化了如指掌,如无意外,他相信自己能击溃朝廷军队,若是功成,自家手握兵权,效仿前朝改朝换代也不是没有可能。
王化檄文发出,远在零陵的石原拍案而起,眼里露出凌凌的光芒,他在此荒蛮之地呆了两年,一边积蓄力量,一边等待机会,现在苍天有眼,建功立业的机会终于来了,他要响应王化的号召,起兵清君侧。石原派兵控制零陵郡,修书一封,派人火速送至王化处,称愿以王化为统帅,听奉调遣,而后厉兵秣马,单等王化军令一到,便采取下一步行动。王化见到石原来信心中大喜,他素知石原有勇有谋,此时堪为听用,他旋即回信,令他分兵把守零陵,打通自零陵至武昌一线,然后进兵渭南。
王化石原燃起战火,正在建康朝堂上的王坚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或者说,他早就想好了。他涕泪横流跪在皇帝面前,王蒙子西也一起跟着跪下,王坚奏道:“王化反叛,虽非臣之亲为,可他乃臣之堂弟,臣有教导不善之罪责,实难推辞,故臣请皇上治臣之罪。”
皇帝沉默良久,抚慰王坚:“爱卿忠心,朕岂不知?此事与你无干。”
张琦左手执笏,右手提起袍襟,跪下启奏:“启禀皇上,当务之急是调拨得力将领护卫建康城,臣愿负守卫建康之责。”
皇帝低头看着张琦:“爱卿还是继续做王子田的监斩官,守城重任,交于陈魁即可,孙政常说陈魁颇知兵法,人虽在吏部,但仍可领兵。”
张琦心内一惊,浓眉抖动了下——难道是皇上对自己起疑心了吗?他稍稍侧脸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孙政,其神情泰然自若。
“好了,陈魁你快去布防吧,朕相信你,朕乏了,退朝吧。”皇帝说完起身离去。众臣出宫的道上,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王坚心内主意已定,张琦担心陈魁误国。
回府后,王坚密令一个得力亲随去打探陈魁的布防细节,将这些情形秘密告诉于王化知道。然后请王蒙过来,愁苦万状地抱怨:“兄弟,王化此人,怎得如此沉不住气,这一来,皇上虽今天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深怪我们家。我打算明日上朝后,就长跪于宫门外,请皇上宽恕,你作何计较?”
“大哥,你我兄弟一体,你既要请罪,那我和子西与你一同,但望皇上不降罪深责。”王蒙右手紧紧捏着胡须,那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此时仿佛不堪重力,要被捻断了。
自此,王坚王蒙子西,脱去官服,日日从早至晚跪于宫门外。有一次,张琦要进宫面圣,正好经过他们,王坚心内一动,跪着爬过去拉住张琦的袍襟,苦苦哀求:“张大人,虽我们平素偶有不合,但我老了,也不在乎这条老命,求你通报皇上,不要迁罪于我一家老小。”说完哭得更伤心了,眼泪鼻涕星星串串挂在胡子上,看起来不甚凄凉,张琦心里颇多怜悯,但他脸一冷,踢开王坚抓着他袍襟的手,昂头径直入宫。
跪拜之后,皇上给张琦赐座,孙政已经在这里了,张琦进宫主要是自己要请旨守卫建康,但刚才王坚情景,确实令他觉得可怜,另外也怕牵连了子西,所以他也想帮王家求求情,但看见孙政在,他没开口,因他心知孙政定会坏事。
“张爱卿,如此着急进宫,所为何事?”皇上问道。
“皇上,臣恳请皇上更换建康的守城将领,陈魁执掌刑狱,从未带过兵,怕是要误了皇上、误了社稷。”张琦心里着急,便心里怎么想怎么说。
“平日里陈魁与我论兵,韬略纵横,怎会不知兵?”孙政反问。
“孙大人难道不知‘纸上谈兵’故事?”张琦性子也上来了。
“子房计谋,亦从纸上来,张大人作何解释?再者,既然张大人认为陈魁不行,那么请问,朝中谁可?”孙政步步进逼。
张琦不回答孙政,转向皇帝:“皇上,臣虽不才,但于兵法略知一二,自认为胜于陈魁。”
孙政轻笑了两声,看着张琦道:“是啊,张大人略知兵法,所以才在吴郡被石原一个无名之辈拿下。”
“你!”张琦手指孙政,气的目瞪口呆,皇帝在,他不好再说什么。
但孙政不依不饶:“张大人,依在下看,你请命守城,是想把建康城送给王化吧?”
“你血口喷人。”张琦两道浓眉,气的直竖起来。
“难道你与那王蒙之子王子西小将军是兄弟之交,这事不是真的吗?在你府中,在永兴楼,你们密会多次啊。”孙政脸上的笑容没了,是一副近乎狰狞的表情。
张琦心想,孙政下作,居然派人监视自己,此时他知道皇上已是更信任孙政,自己不必再请命护城,清楚了这一点,张琦整个人精神都萎顿了,他离座跪奏,声音软绵绵的,“皇上,我与王子西乃君子之交,不涉朝政,还望皇上明察。”
皇帝倒是笑了笑:“张爱卿,朕知你私交不害忠心,起来吧,今日之事就到这里,你们各自回去,监斩王子田这事,张爱卿务要办好了。”
张琦孙政两个人拜辞出宫,谁也不看谁,各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