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爷坚决不同意陆婓嫁与王子西做妾,陆大哥心疼妹妹,想出个主意,到陆婓房里和她商议,听陆大哥说完,陆婓抱住哥哥的胳膊,眼泪花花哽咽道:“哥哥,我要是真的嫁到建康了,我会很想你很想你。”陆大哥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陆婓比他小六岁,从小看着妹妹长大,他不想妹妹受委屈,更舍不得妹妹远嫁。
晚饭时候,陆老爷问夫人:“婓儿还是不吃不喝?”陆夫人点点头,嘴里含着一口米饭,眼泪就扑簌簌落下来,她再也吃不下去,放下饭碗拿绢子抹眼泪,陆老爷“哼”一声,自己吃完去书房了。
晚上陆大哥携妻子过来给陆家二老请安,回自己屋后,揣着妻子白天准备好的点心,躲躲闪闪溜到陆婓房门前,他轻轻叩门,唤着:“妹妹,妹妹,我是哥哥。”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儿,陆大哥一侧身进去,一边将点心放在桌上,一边说:“这些都是你爱吃的,快吃点吧,别饿坏了身子。”陆婓显然饿坏了,她塞了整整一块点心到嘴里,腮帮子鼓着,跟青蛙似得,吞两口下去,她才问陆大哥:“哥你过来没人看见吧,要是让爹爹知道就糟了。”陆大哥安慰她:“慢点吃,别急,我进来的时候外头小子们都睡了,你贴身丫鬟房里的灯也熄了。”
“嗯,那便好。”陆婓这才又拿起一块点心,一小口一小口咬着,“哥哥,你说父亲会不会答应我呢?”
“父亲也心疼你,只要你坚持,他会同意的。”
第二天晚上,陆大哥给父母亲过来请安,他请安毕正要退出,陆老爷眼睛看着书问他:“你做哥哥的,也没去看看妹妹情形如何了?”陆大哥心内一喜,父亲快耗不住了,他躬身应答:“今日下午,孩儿一直在她房门口劝解,但是妹妹心意甚坚,孩儿命人做了些吃的,妹妹也不吃。”陆大哥装出一副痛心的表情,陆老爷听了沉默不语,他眉头紧紧锁起来,好像在努力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下去歇着吧”。
晚上,估摸着大家都歇下,陆大哥又带着妻子白天偷偷准备好的点心,来看望妹妹,他坐在桌子旁边,看着妹妹啃一个果子,心里充满了怜爱。陆婓问他:“哥哥,你看父亲心软了没有呢?”“当然有了,今晚还问我你有没有吃东西,我想,明天等你的贴身丫鬟来劝你的时候,你就装成气息奄奄的样子,我估摸着父亲就会同意。”
陆婓乐得咯咯笑,陆大哥连忙手指放在嘴上嘘一声,“小声点,别把厢房里睡觉的丫头子们吵醒了。”陆婓吐吐舌头,接着吃点心。
这天下午,陆家有两位客人来拜,陆老爷和陆大哥陪着,四个人看几件古器,吃几杯酒,又说起哪个地方的某个姑娘姿容甚好便散了,陆老爷和陆大哥刚送客回来,就看见陆婓的贴身丫头一脸焦急往陆夫人房间的方向跑去,陆老爷看了一眼陆大哥,陆大哥叫住她问:“何事惊慌?”
这丫头一看是老爷和公子,立即低头站住,喘吁吁回话:“今天小姐还是不吃饭,我在门口各样言语苦劝,里面一直没声音,忽然小姐声气特别虚弱地说‘我撑不住了’,又没了一点消息,我十分害怕,赶紧来禀报老爷夫人公子,你们令小厮撞开门进去看看小姐吧。”丫头子说完哭起来,她忘带帕子,只好拿起衣袖慌乱地擦几下,青色衣袖很快湿了一大片。
陆老爷一听二话不说,直奔陆婓那边去,陆公子跟着叫来几个小子,令他们火速跟随去开门,几个小厮一同使力,“嘭”一声门被撞开,陆老爷夺门而进,他坐到床边,花白的发髻上镶一块美玉,两眼盯着女儿问:“婓儿,你这是何苦?”陆婓仿佛很累,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她的手在床上摸索,好像要抓住什么,陆老爷青筋暴起的手连忙握住女儿的手,陆婓努力挣扎着说:“父亲,女儿不孝。”陆老爷慨然长叹,泪如雨下,陆大哥立即着人去请先生。
正自忙乱,窗外一个颤巍巍的声音:“我的傻孩子,为了一个男子,何至于此?”陆大哥知道是母亲来了,赶紧迎出去,陆夫人由丫鬟扶着,她体态已经臃肿,但步履尚自安稳,她急急赶到床边,看一眼陆婓,转脸对陆老爷说:“老爷,你就同意了吧。”陆老爷牙关紧紧咬住,点点头,问陆大哥:“先生快来了没?”陆大哥忙答“已经去请了”,然后忍住笑,凑到陆婓耳边说:“妹妹,妹妹,你听到了吗,父亲同意了。”陆婓这回眼睛睁得大了些,她挣扎着想起来谢陆老爷,但被陆夫人按住,要她好好躺着,正好先生来,丫头子放下帘子,先生仔细诊完脉,坐到外间。
陆大哥说了陆婓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先生答言“脉理沉静,既是如此,从稀粥开始进食,将养些日子就好了,不用服药。”陆老爷此时出来,听到先生的话,问陆大哥:“怎么会脉理沉静?”陆大哥假装思索一下,附在陆老爷耳边悄声答:“可能是妹妹刚才听父亲已经答应婚事,心中高兴,脉象便好起来,也是有的。”陆老爷又叹一声出去了,嘱咐下人们好生伺候。
翌日一大早,陆老爷叫陆大哥到自己书房,陆大哥进门行礼毕,恭恭敬敬站到一边,陆老爷看完手里的一页书,方坐正了对他说:“你妹妹的事,要你去建康走一趟。”
“请父亲吩咐孩儿。”
“我陆家闺秀,从未有与人作妾,如今你妹妹倔强,为父也无法,但有一点,须得你去建康王家,告知他们,由他们来求娶。我陆家女子,与人为妾便算了,还要求嫁,为父的脸面,唉。”陆老爷说罢,挥挥手令陆大哥出去,陆大哥应诺退出。
陆婓身体本来无事,她只是假装在房里养着,陆老爷令她这些日子不必过来请安,早上她正斜倚绣枕,拥炉读书,陆大哥进来,她把书本放在膝上,愉快地喊了声:“哥哥”。
陆大哥坐下,笑着戳了一下她前额,“这下遂心了吧,高兴了吧,父亲可是快要被气坏了。”陆婓低头嘟囔:“我也不想父亲生气。”
陆大哥接着说:“父亲命我去建康,让王家求娶,管家已经择日去啦。”
陆婓一脸灿烂的笑,从小到大,她想要的东西都会得到,这一次也不例外。
山阴陆家这里一场风波平息下来的时候,子西也回到了建康家里,一家人终于又团聚,个个都十分欢喜,王蒙吩咐下去,令厨房速速做出一桌酒席来,为子西接风。家宴散后,子西随王蒙到了书房,王蒙与他说了王化之事,子西大惊失色问:“那现在叔父?”
“钦差已经回来复命,没有意外,他,已经……”王蒙说不下去。
子西不胜伤感,他的心像是被一个人生拉硬拽掏出去,空空如也,但事关大局,非他能左右,他接着问:“叔父去后,朝廷如何定论?”
“朝廷夺去其一切生前官职,草草下葬,议定他——反叛之臣,屠戮朝廷命官,生疮而去,自取灭亡,草草下葬。”王蒙说完这些,不想再说一个字了。
子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员封疆大吏,前几天还是戍卫有功的大将军,当朝太尉,皇帝钦命嘉奖,几天后,竟又成了叛臣贼子,而这一切的变化,都拜其堂哥所赐。爷儿俩都心痛如刀绞,屋里气氛压抑得仿佛要爆裂,子西胃里好似翻江倒海一般,似乎刚才吃得东西,现在就要吐出来,王蒙看他脸色不好,知他受惊不小,令他回房安歇。
子西回到自己房里,嵇筱正在床上坐着等他,丫头过来服侍他换衣裳,子西问妻子,自己走了之后,身体可有不适?可经常反胃吃不下东西?
嵇筱看着他含羞道:“母亲对我十分关照,我反应也不似其他人那么厉害,都很好。不过,你怎么精神这么差?刚才还好好的,是不是父亲给你说了什么不好的事?”
子西令下人们都下去,他才断断续续给嵇筱说了王化之事,嵇筱想起前阵子王蒙与王夫人议事,她若是在旁,便遮遮掩掩,自然是这事还未停当,不能泄露消息的意思。嵇筱过来把子西的头搂在自己怀里,安慰他:“这也是大势所趋,无法避免,朝廷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兄弟也不例外,想开些吧。”
在嵇筱怀里,子西觉得有了依靠,他想,还有父亲母亲,嵇筱和她肚里的孩儿,与自己共生共死吧。子西拿过嵇筱的手,放在自己脸庞问:“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嵇筱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家里也没什么大事,凡事还有母亲做主,不过,子西,你的胡须长长了又,来,让我替你理一理。”
子西微微一笑,正对着妻子,任自己长长的胡须,在她柔软纤长的手指中滑过,嵇筱看着自己的夫君,原本他身上那清新的少年气,随着时间的增长,凝练得更加轮廓分明,有成熟却没有岁月碾过的沧桑感。她想起子西初次到吴郡,受伤被自己父亲搭救,而后为了护送他,她扮作他的妻子,而现在,她正式成为他的妻子,即将成为他孩子的母亲。
子西问:“你是不是想起我初到你家的情景?”
“你怎么知道?”
“你这双大眼睛,明亮如天上最亮的星星,是会说话的,她们告诉我你在想什么。这些日子在外,我每次想起你,总是先想起你的眼睛,真美。”子西有些动情。
嵇筱眼睛盈动着泪花,她为子西的情意感动,子西替她轻轻抹去泪水,“傻姑娘,哭什么呢?”嵇筱不说话,将头伏在子西肩头,她希望时间就此停住,将他们的幸福永远定格在这一瞬间。
子西扶起她的肩说:“你的肚子已经看得出微微隆起,这样坐着你不舒服,来,叫她们服侍我们俩歪在榻上说话儿。”
两个人在榻上躺好,嵇筱靠在子西怀里,子西给她盖好被子,嵇筱叫行歌把书架上子西的家书收起来,行歌答应去了,子西问她,怎么半月前的家书,现在才收起来,是不是天天在看呢?
嵇筱说了她在书架上用挪动家书计算着子西回来的日子,子西紧紧搂住她,在她额头印下一个轻轻的,却深深的吻。
嵇筱又跟子西说陆婉对她讲的书法之事,她问子西,二指双钩法到底是怎样的握法,诀窍在哪里,子西叫丫鬟拿过一管笔来,手把手教妻子,告诉她这样握笔,有怎样怎样的好处,讲毕,子西又说:“我们家里人丁不旺,除了母亲,你和她谈讲也可散心。”
嵇筱心里咯噔一下,她想起大嫂也曾对子西关切的问询,她手里握着笔,脸上表情凝固了。
子西觉察到气氛有点不对,关切地问她:“筱儿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嵇筱想——或许他只是随口提起,不要那么小气,于是她在子西怀里靠了靠答:“没有不舒坦,我也觉得和大嫂在一起谈讲很有趣。”
“嗯,我回来还没到伯父那边去请安,明天你与我一同过去好吗?”子西替嵇筱理了理头发。
嵇筱柔柔答应了,心想幸亏自己没多想,他不是说去那边请安,要与我同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