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温别起了个大早,灶台边上的蒸笼正冒着热气。
“一会去钱家酒楼一趟,送两坛五年陈的竹叶青去。”徐氏端出热乎乎的白面馒头和雪菜蘑菇丝,添了把干柴,继续炒制锅里的砂仁。
馒头的热度刚好,不至于烫嘴,温别刚起床就能吃到热馒头,这是徐氏的细心之处。
徐氏不会女红,每年的春夏秋冬四季,她都会托王茂的母亲孙氏给自己和温别缝制一套新衣。
天刚刚转凉或是变暖,新衣就已经放在床头,从衣物的变化,温别方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季节的流逝。
在徐氏的精心照料下,温别很少生病,只有十二岁那年发了高热。
那年半夜二更徐氏背着呕吐不止的温别踹开了颜氏正骨堂的门,手忙脚乱了好几日。
算命先生说这是本命年犯了太岁,回头徐氏就融了陪嫁的金镯子,打了一颗金镶玉的路路通用红绳挂在温别的脖子上。
温别摸了摸脖子上的金珠,三两口吃完了早饭,拎着两小坛竹叶青出了门。
钱家酒楼店面不大,装修已然老旧,菜色也没什么新奇,但地处河西靠近北码头的必经之路,往来的船工贩夫常来歇脚,生意还算过得去。时常跟在赵三福身边的跟班钱永,就是钱家酒楼东家的独子。
辰正,钱家酒楼刚刚开门,店里只有三五个客人,坐了两桌。
温别把竹叶青交给掌柜的,钱掌柜用戥子称了二两碎银。温别用手掂了掂重量,拱手道:“钱掌柜,新年生意兴隆!”
钱掌柜只略扯了扯嘴角,完全不似平常笑面迎人的样子。
“这位小哥,过来同饮一杯如何?这竹叶青酿得真是地道!”
西北角的一桌客人唤他同饮,温别本不欲理会生人,但听闻对方夸赞自家酿的酒,便落了座。
桌上两人约莫二十五六,一人自称史玉生,一人名为葛达,皆为山西人士。
史玉生手握折扇,作书生打扮,葛达腰间佩刀,声音洪亮,似是个武夫,这一文一武的组合倒也新奇。
“方才见你将酒卖给此间东家,不知这竹叶青可是小兄弟自己酿的?”史玉生笑容和煦,轻摇着折扇问道。
“确是我家自酿的,我娘选了上好的汾酒作基酒,添了十余种药材制成,有舒肝益脾、化痰生津的功效。冬日干燥,最适合饮用此酒。”
葛达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好酒!确实是好酒!只是杯子太小,喝起来不痛快!”
“三春竹叶酒,一曲昆鸡弦。竹叶青宜细品,你这般喝法,岂不是牛嚼牡丹,索然无味?土烧酒才是这般喝的,三碗下肚,老虎也可打得,难道葛大哥急着上山打老虎去?”
“哈哈哈,葛某人是个粗人,牡丹是不懂品的,不过这打老虎嘛,倒可以试上一试!”葛达不以为意,仰头又饮三杯。
史玉生摇着扇子:“听你说话,是读过书的,不知读过哪些书?四书五经读过么?”
“略略翻过,不曾研读。我不求功名,只读过二十一史,以史鉴今罢了。野史杂闻、怪谈笔记倒读过不少。”
“好一个以史鉴今。”史玉生道,“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小兄弟游目骋怀,奈何经商?偏安一隅岂不可惜。”
温别摇头道:“人各有志,若真能将竹叶青酒推广开来、流芳百世,也算不失桑榆。”
葛达大笑:“读那什子破书有什么用,这样的好酒让更多人喝到才是好事一桩咧!不知温小弟住在何处?到时我二人离开此地,定要向你买几大坛子酒,带回去给弟兄们尝尝鲜!”
“我每隔两日的辰正都会来钱家酒楼送酒,两位可以来这里找我。”
温别留了个心眼,没有透露住址,毕竟这两人是外乡人,并不知根知底。
酒过二巡,卤门腔、葱扒羊肉、炸八块、鲤鱼培面上了个遍,三人从朱仙镇的特产名菜聊到风土人情,交谈甚欢。
“葛兄日日要来吃这里的卤门腔,已连续来了三日了。我觉着这家门腔卤得实在一般,猪膻气都没处理干净。”
“你懂什么?门腔就是要有股子骚味才够劲道咧。”葛达呵呵一笑,“东家对门腔的膻气把握得刚好,多一分太骚,少一分寡淡!恁地他家小子是个痴傻的,这门手艺可要失传咯。”
温别闻言一愣,钱永是个人儿精,抱高枝抱得比谁都快,跟痴傻二字万万沾不上边。
“二位说的是钱永么?怕不是认错了人罢。”
史玉生扇柄遥遥一指:“那可不是东家的儿子么?刚从后厨出来那个?”
“钱永?”
温别唤了一声,钱永眼神呆滞,好像没听到似的,压根没有回应。
钱永的母亲听到动静,从一旁跑了出来把钱永拉回房内。
“他的确是东家的儿子。”温别皱眉道,“前几日他并不似这样,难道是病了?”
“若是病了,得趁早寻医才是。这几日听这里来往的酒客提起过,震远镖局的东家早年是心恙圣手,专治疯癫痴愚的病患,颇有名望。既然温小弟与掌柜的相熟,不如提上一句,省得他父母白白伤心。”
“既是杏林圣手,缘何做起了刀口舔血的镖行生意?”
史玉生抱扇道:“这就不得而知了。我二人还有要务在身,要先行离开。我有预感,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记得准备好我要的酒,越多越好!”
二人离开后,温别折回柜台,对钱掌柜道:“钱永可是身体不适?如何今日魂不守舍的模样。”
钱掌柜满面愁云:“请了好几个大夫瞧过了,都瞧不出身体有恙。也不知怎地,就是不开口说话,喊他也没有反应,我这是糟了什么罪!”
“钱永从何时开始出现的这种怪症?”
“就是大年三十那一日,下午出门前还好好的,晚上他回来就站在酒楼门口,也不知道自己进门。幸好他娘发现了他,不然还不知道他要呆站在家门口吹多久冷风。”
钱掌柜说到此处,眼眶都红了,“问过了街坊,那日他就和往常一样,在青龙岗的黄石那头跟其他孩子玩闹……”
“那日你是不是也在?可有什么异常?”钱掌柜急急道。
“那日我们玩了会牌,酉初分开后就再没见过他了。”
温别没有提及赵三福带着钱永和六安追他和王茂的事,在土庙巷的屋子里他确实只听到了赵三福的喊声,并不确定钱永有没有经过那儿。
现在赵三福死了,钱永不知何故变得痴傻,如果钱永的怪病真的与土庙巷的事有关,王茂和他定逃不了干系,说不定会有危险,那日的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钱掌柜不住地叹气,钱永是他的独子,他对这个儿子一向好吃好喝惯着,指望着他将来继承家业。如今儿子突然变得痴傻,钱掌柜两口子几乎愁白了头。
“孩子他娘病急乱投医,还请了个游僧来看,那和尚说什么‘孩子惊了魂,爽灵已去’,还要我们永儿喝香灰水,被我赶走了。可不是胡闹吗!永儿从小到大,我们连炉灰都没让他摸过,怎么能让他喝这玩意儿?”
“唉……镇里的大夫几乎都请遍了,永儿他娘日日吃斋茹素,夜夜跪在佛前,永儿的病还是不见起色。”
“生病还是应该寻个良医,莫要求助怪力乱神,反倒耽误了治疗的时机。”温别劝慰道,“听闻震远镖局的东家早年是治疗心恙的圣手,治了许多有痴……这般症状的孩童,你们可以去一趟试试。如若不行的话,瓶儿巷的颜大夫的医术也很高超,也可以请他瞧上一瞧。”
“颜氏正骨堂?不是治疗骨疾的医馆么?我路过过那边好几次,也没什么病人。”
“呃……酒香不怕巷子深,颜大夫只是懒得改名字。县丞大人的顽疾就是这位颜大夫治好的,这是我亲耳听县丞夫人的舅家讲的。多找几个正经大夫,总没有坏处。”
哪怕有一线可能,钱掌柜也定然会去试上一试的,听到县丞大人的病是颜大夫治好的,他不觉生出了几分希望:“震远镖局和颜氏正骨堂是么?一会,不,现在我就带他过去。如果……如果永儿的病真的好了,我和他娘一定感激不尽!”
经历了县衙之事,温别对这位颜大夫的医术十分有信心,不说别的,能检验出麻药的银针自古以来就闻所未闻。
如果颜老头出手的话,钱永的病应该会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