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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不宜见血

令狐团圆沉吟道:“我想我现在明白了,为何我的师父要我劈开缮滑。”

“你真的明白了?”

“缮滑对我师父而言,就是一座压在头顶、沉在心底的牢狱,即便更改姓氏也无法改变他身为西日皇族的事实。他恨它,想摧毁它,但他却做不到。他也不是要我真的挥剑劈开缮滑,实际上他自己已经劈过一次了。”

令狐无忧仔细端详了她片刻,这才放她离去。

书房门外,潘微之一身银衣,与月光一同等待着她,她极自然地将手递入他的掌中,两人并肩走出秦都府。

“藏剑阁坍塌一事势必要上呈皇庭,盛京不日便会遣人来查。”潘微之淡淡地陈述道,“你要搬出景元宫!”

令狐团圆轻声称是。潘微之瞥了她一眼,他自从与无忧治水归来后,就总觉着她好像变了,至于哪里变了,他也说不清楚,好像成熟了些,好像更从容了。

“怎么了?”令狐团圆停下脚步,他这才发现是他自己先停了脚步。

“没什么。”他继续握着她的手往前走,“地方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我想你会喜欢的,因为我很喜欢。”

令狐团圆微笑。

煞风景的是,在秦都府不远的街道上,跌跌撞撞冲出来一个人,见到她就直直跑了过来。

“纳兰?”

纳兰颐跑到了两人身边,喘息着道:“又要劳烦你了!”

“哦?”令狐团圆皱眉,尾随纳兰颐的人很快消失在阴暗中。

潘微之扶住纳兰颐,才想询问,令狐团圆便抢先问道:“你不是第一次被人追赶了吧?”

纳兰颐一怔,而后道:“不错,我从西南府出来,就一直被人尾追。与我随行的侍卫一个个离奇失踪,到了今晚,就剩我一个人了。”

“上回在景元宫为何不说?”

“那时候只少了一个侍卫,我……”

“回去再说!”令狐团圆打断道。

夏夜凉风习习,一身青衣的令狐团圆径自往前走着,潘微之与纳兰颐跟在她的身后。望着她洒脱自如的身影,潘微之忽然明白了,她变的是什么,那是力量,她就在他的身边日渐变强,任谁都无法阻拦她前进的步伐。

纳兰颐再度踏入景元宫,见到的第一个人竟是六月。六月侧身,在令狐团圆耳畔轻语了几句,又拿眼瞟着纳兰颐。令狐团圆竖起左手,挡住了六月的视线,六月一惊,复又笑了下,倒退弹飞而走。

“不必担心,他不会再用飞刀投你!”令狐团圆转身道。

纳兰颐张了张嘴,到底什么都没说出口。他默默地跟随着她步入了景仁殿,默默地坐在潘微之身旁,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坐定,头脑里却是一片空白。

“他们是西南侯的人。”令狐团圆说的第一句话,比投入湖心的石子还不如,两人全然没有反应,一个闭目养神,一个似乎在看鞋子。

见此情景,令狐团圆自嘲地一笑,命人送上茶点,不想茶点一送到,那两人就自觉自动地端起来吃了。令狐团圆不禁又是一笑,也端起了自己的茶,呷了一口后,她道:“据我的属下说,西南侯的人很多,连秦都府都安插进来了。只是以前他们一直按兵不动,没闹出什么动静,我的人也就没理会他们。”

潘微之依然闭目养神,却放下了茶碗,而纳兰颐则飞快地瞟了眼令狐团圆,又更快地收回了目光。

令狐团圆第三次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若要取你的性命,简直易如反掌,可是非要像猫捉耗子似的逗弄着,必然有其他打算。虽然不清楚西南侯的目的,但我们可以倒推。西南侯若想要真正权倾西秦,你纳兰家族就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而我们南越的势力虽然根基浅薄,可是如果与你们纳兰家族联起手来,他也不得不忌惮。”

纳兰颐听是听了进去,却更加茫然。他前来秦都,只为与潘微之叙旧,并没有考虑别的,但在有心人眼里,他投奔西秦,似乎就是为了与南越两大家族联盟。

“莫非西南侯在警告我们,不要管他的闲事?”潘微之闭着眼睛问。

“西南侯猖狂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纳兰颐一耳进一耳出地听着两人的对话,他们的话里仿佛有一股温柔而强大的引力,拉扯着他不断陷入纠结的旋涡,直到最后他才清醒过来,是啊,这两人已结成夫妇了。

“你跟我们一起去吧!”她的声音在他耳膜里震荡。

“纳兰,不必担忧。”他的声音依然很轻很柔和。

纳兰颐抬起头来,又闭上眼睛,点头。外面的天是黑的,殿里的灯是明的,“我和你们一起!”他听到了自己清澈微凉的声音。

潘微之为令狐团圆准备的住地在湖泊中央。湖名就叫七里湖,位于秦都府南五十里,湖水碧绿,湖心岛有一所新修的住宅,屋子建造的风格简单而明朗,几乎就是潘微之心底完美归宿的样子。

纳兰颐乘坐小船第一次抵达湖心,就喜欢上了这里,“微之,你是怎么想到的,竟然在七里湖中央造了宅子。”

潘微之跟随在他的身后,轻声道:“以前我们住在南越水乡,山环水绕风景怡人,到了西秦后我曾想,应该有一片地儿能让我寻回过去的念想。我跟随无忧大哥治水路经此地,便知道就是这儿了!”

在他们两人身后,令狐团圆东瞅瞅西看看,四月在她身旁小声嘀咕,“这儿的地理位置不错,若有外人入侵,就是一览无余的,可惜宅子太小了,容不下七月那么多人!”

随着四月的声音,湖岸树林中惊起一群飞鸟。令狐团圆停步,湖面吹拂的风鼓起她的青色衣袖,她举起手臂,遥指那惊鸟的方向,纳兰颐听得很清楚,她只说了一个字,字正腔圆、干脆利索,“杀!”

纳兰颐只觉透心凉,反观潘微之,后者又闭上了双眼。

不久,六月提着一人踏水而来,那人被他抛到令狐团圆脚前,露出了脸,死前恐惧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入住新宅,不宜见血。”六月轻笑道,“死透了就成!”他没用飞刀,而是以气力震死了那人。

令狐团圆并不理会他,将头转向纳兰颐,问道:“这人可是西南侯的手下?”

纳兰颐强压住浑身的不舒坦,仔细辨认后答:“不错,这个人追过我两次。”

令狐团圆又吩咐六月道:“把这人送还给西南侯,联络纳兰族长,一个字,等!”

“是。”六月提人离去。船那种运载工具,他是不需要的。

纳兰颐怔怔地盯着令狐团圆,只见她充满歉意地道:“我也想妇人之仁,但时候不对。”

纳兰颐又看向潘微之,后者仍然闭目。

“纳兰公子……”令狐团圆咳了一声,轻声细语地道,“你要习惯了,那个,我打算与西南侯开战!”

纳兰颐再也忍不住腹内的翻江倒海,跪坐水畔呕吐起来。潘微之立刻走到他身旁,默默无言地轻抚其背。

令狐团圆束手看着,目光很快从两人身上转为远方。从七月高手大批涌入西秦,与西南侯一战便已注定。楚长卿那隐藏在斗笠下高深莫测的笑,仿佛出现在天边。将七月移交给她,又命七月集结于她的身边,他的目的与雍帝命西日玄浩北上清剿一致,让自己的子女积攒些功勋,以便日后真正接掌大权。

假装妇人之仁有些辛苦,假装顺应亲生父亲的意图更加辛苦,令狐团圆的双手在宽袖里把玩着七月玉牌,在指间旋了几圈后握紧,他们不知道啊,这正是她想要的。

清傲了二十多年的昳丽公子吐完了,呆呆地坐在水边,他又一次在她面前颜面扫地,或许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没有风骨的。

“你没事吧?”潘微之轻声问。

他摇了摇头,有事没事都已经这样了。

接下去的几日,纳兰颐就总坐在水畔,身前放着一杆钓竿,钩上没有鱼饵。他静静地看了几日的湖水,直到水里出现了她的倒影。

“纳兰公子。”令狐团圆穿着那身他诟病过的红短衣裳,浮水而立,“近日你很没精神。”

他凝望着水中她的影子,碧水红影之下涟漪层层,却是她以气力巧站于水面留下的痕迹。

“我整日无所事事,不像微之总在忙他的,你也时常在修行。”

令狐团圆想了想道:“你还记得当日阆夕殿里,你我初次相见,你也在望水忧思吗?”

他点点头,当时她盯着他猛看不休,很惹他厌。

“就在那时,你让我领悟了一种剑法。”

他惊讶地抬起头来,只见她微微笑道:“美人之剑,至柔至阴。”

“你在讽刺我像个女子吗?”他又垂首。

“不是。”令狐团圆忽然拔出青冥剑,往水面一划。他骇然看到一道水流被青光凛凛的宝剑勾起,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绕过她的半身,而后柔顺地回归湖水中。

“就是这样的,柔和未必没有力度,美人未必是女子。”他不说话,她又轻声道,“前不久我还顶着与你和纳兰贵妃相似的面容,身在瑞安替雍帝长脸呢。”

他仔细聆听她说的那些事,听完后,他凝视着水中的红影问:“你是在安慰我吗?”

湖水突然飞溅,打湿了他的脸,她收起剑淡淡地道:“你再这样下去,便连女子都不如了!”

纳兰颐猛地起身,厉声道:“我不是你,你不是个寻常女子,而我却是个寻常男子。你尽管笑话我好了,我不想见到死人,不想与西南侯为敌,我只想要过我自己的平静日子……”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只因令狐团圆一剑挑起了他的下巴。

“平静日子?”令狐团圆盯着他道,“就凭你这副容貌,已然无风起浪了。”

纳兰颐不知从哪里萌生的勇气,倾身侧脸奋力地往青冥剑锋上撞去,令狐团圆怎么会让他得逞,她轻巧地一收剑,他整个人便失了重心往湖里倒去。

距离湖面约有两尺,纳兰颐被定身在湖面上,令狐团圆用另一只手揪着他的后领,叹道:“没用的!楚长卿自毁容貌,依然躲不了桃花债,你也一样。”

“放我下来!”他才喊出了声,她便松了手,扑通一声,他跌入湖中,幸而近处湖水并不深。然而他还未站稳,便见一道金光疾速扑面而来——又是那人!纳兰颐惊出一身冷汗,只见眼前金光青光大作,他的双腿竟似僵化,无法动弹。

青冥剑出,剑尖不断地巧击在那飞刀上,微妙地改变了飞刀的方向,而令狐团圆看似轻松地挑着飞刀,实则用尽了全力。此时不同彼时,当日景元宫里她是时刻提防着,所以才轻而易举地接住了六月的飞刀,到了七里湖后,她却完全没有防备。

当飞刀停止在青冥剑剑背上,纳兰颐才看清那刀上绑了张纸条。原来六月不是又要他的性命,而是传信给令狐团圆。令狐团圆看了纸条后紧锁眉头,纳兰颐站在水里,既不想上岸也不想挨近她。可她思索了片刻后,却用青冥剑将纸条送到了他的眼前,纸条上只有一句话——雍帝病重,立梁王为储。

纳兰颐呆了一呆,青冥剑即刻收了回去,令狐团圆沉声道:“纳兰颐,帮我!”

纳兰颐眉梢轻颤,不知是水珠儿还是汗珠儿滚落在那张比世间无数女子都标致的面庞上,“我能为你做什么?”

令狐团圆遥望西南方向,平静地道:“你要成为下一任的西南侯。”

纳兰颐勉强笑道:“你在说笑吧?”

令狐团圆背对着他,红色身影渐渐刺痛他的眼睛,“我不能保护你一辈子,旁人也不可能保护你一辈子,你得靠自己。修为低微不打紧,无忧大哥不就没有丝毫修为吗?待你日后当了西南侯就会知晓,你有那个本钱掌握一方力量,因为你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昳丽公子。”

纳兰颐并不能完全理解她的话,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你的鱼上钩了……”

纳兰颐不可思议地看到身旁几天没有动静的钓竿上的浮标动了,他上前一抬手,那钓钩上竟真的挂着一尾鲤鱼,“这怎么可能?我的钓钩上没放饵!”

令狐团圆注视着湖面的微澜,淡淡地道:“恭喜纳兰公子了,无饵也有自来鱼!”

纳兰颐很快明白过来,他放开鲤鱼,将之投入湖中,“我想钓自然会放上饵,替我答谢你的属下。”

“是啊,你要想要自然会有,不想要,送上门来的都会拱手。”

“不必多言,我会做的。”纳兰颐咬牙盯着她的背影道,“是我自己想做的,成为下一任西南侯!然后,过平静的日子!”说完,他返身上岸。

令狐团圆依然眺望着远方,她要等的契机已经等到了,可想不到却是那样的契机。

无缺安静地坐在西日雍的病榻旁,他的手被一代帝皇牢牢攥着,但那过分修长的指头,西日雍并不能完全攥紧。

万福伫立在两人身后,揪心地瞅着。自从古医师离去后,西日雍的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这也是谁都没料到的结局。梨迦穆与西日雍一战,竟是一死一伤,算是两败俱伤。

枯槁黯淡取代了以往的神采飞扬,狭长的丹凤眼里满是无奈和颓丧,西日雍加重了一分握力,那意思就是要无缺开口。无缺的眼神依旧叫他看不懂,而无缺的话他更不懂。

“让梁王担当很好,你不必担心我,我对君王的宝座只有厌倦,没有其他。”

西日雍其实有许多话想说,可一方面他病体受限,另一方面作为帝皇,很多话是无法说的。

“你并不了解我,我却深刻地了解你,父皇。”无缺的另一只手轻轻覆盖住他的手背,语气由平淡变得温和,“生在皇家,最是无情。可人都是有情的,硬生生逼迫自己无情,无非是为了社稷、为了肩上那沉重的担子。纵然是独霸天下的帝皇,也有难以逾越的鸿沟,你想要的未必是真正所要,你得到的未必真正属于你。”

西日雍微微睁目,而万福已将心提到了嗓子眼——无缺竟对西日雍说这样的话。

这几乎等同于找死!西日雍是想过取他性命,不过现在时日未到,而西日雍也犹豫不决到底要不要他的性命,他毕竟是他的骨血,更是西日雍此生唯一不能把握的女子为他所生的儿子。

“按理说,我不该、更没资格这样与你说话。”无缺的眼神又缥缈起来,“可她叫我懂了一个理,我无法选择出身,但我可以选择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我不想做至尊无上的君王,也不想再假装无忧无虑的优渥公子,我要做我自己。这一生,我是你的骨血,即便你对不住我的生母,你也是我的生父。我不想欺瞒你,我的父皇,由此我对你说了实话。实话总是不中听的,比如我清楚你为何与梨迦穆一战后,伤病缠身难以治愈,那是你硬要驻颜,不愿以苍老病态的面目示人。”

西日雍从他的双掌中猛地抽出手,却又软软地落回他的掌心。西日雍寻到了答案,答案竟是那般诡异——他竟发自内心地极其欣赏这个儿子。这个儿子就像半截刺天的利刃,从来与他说话都带着洞穿的后手,把他的心刺个透凉,可这透凉又痛快淋漓。难得,难得可惜……

西日雍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是与无缺度过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已处于弥留之际,仿佛想要抓住生命里最后的阳光般,牢牢捉着看似青春逼人的无缺。还有个别人觉得奇怪,那两人并肩而立的时候,并不像一对父子,更不像君臣,倒像两个陌生人——两人浑不搭界的陌生人。只有万福明白其中缘由,但他绝不会说,他只喜欢远远地听。

“那时,西日迦玢突然将签牌尽数取出,我便知其中有古怪。占卜起卦者精于算计,极尽臆想和编造之能事,谋财谋名,当那些签牌直冲我们几人而来时,我即断定他是谋人。而我们几人又是何身份——皇族与贵胄,所幸团圆和梁王都是意坚志定之人,不会受到他的影响。”

西日雍沉思后道:“世人鲜少明智通达之辈,他影响不了你们几个,却能影响大杲千万之平民百姓。”

无缺微笑道:“还有另一种法子,一人有庆,万民赖之;一人有祸,万民承之。所以帝皇才是最大的施力者,天下安危系他一人之身。”

西日雍也笑了,“那鸿沟呢?”

无缺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中。

西日雍心情舒畅地大笑起来,无缺在他的笑声中想起了往事。上一世,死于鸿沟前,他心力交瘁,偶尔沉默发呆,近侍的宦官垂泪叩问,是否服侍得不好?他保持沉默,后来那个宦官就自杀了。

“谁能跨越呢?”西日雍笑完后,问道。

无缺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或许只有天才知道。”

西日雍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胸有成竹地道:“朕虽时日不多,但鸿沟还是要填一把土的。”

无缺讶异。

西日雍填土的法子直接而有效,他召集了一干御用文人,下派到各地方,歌功颂德、掉舌鼓唇。对此无缺感到很失望,西日雍果然不愧为西日昌的后人,只是扯旗呐喊的水准低劣。无缺也不能更不愿再与西日雍说些肺腑之言,因为西日雍确实快死了。

无缺回到原先那种寡言少语的样子,西日雍就知道他是在怜悯自己,而这正是西日雍无法接受的,他宁愿他讥笑、讽刺甚至贬低自己,也不要他保持沉默。

又过了几日,西日雍到底忍不住,冲无缺摔了个茶盅,那意思就是,你就没有话说了?

无缺示意随侍的大包子退走,他自己则弯腰缓缓拾起了茶盅的碎片。

西日雍瞪眼看着他,见他还是不肯说话,便靠到榻上长叹一声,“朕知道朕已时日无多,最后的日子只想与你相处,弥补这十多年骨肉分离的亲情,你就如此对待朕吗?”

无缺的动作迟缓了片刻,又继续收拾。他将碎片收入帕中,又将绢帕打结成为包状,提在手中。

西日雍斜看着他,两人视线相撞,竟是说不出的古怪。西日雍眸中的温情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果决的凶辣,“你是何时知晓的?”

无缺淡淡道:“换作我是你,大概也会如此安排。”

“你都知晓了?”

“只是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快就动手。”

殿外脚步纷响,却是沛王西日玄钊率众侍卫冲进来,他们很快就围住了无缺,“大胆逆臣贼子,竟敢困帝宫中!儿臣救驾来迟,父皇请稍候片刻,儿臣这就为你诛杀此獠!”

眼见众人就要动手,西日雍却一甩衣袖,西日玄钊不得不制止手下,静候西日雍发话。

无缺很平静,这种权力交接前的杀伐、替新皇消除隐患的屠戮,他并非头一次经历,只是上一次他是旁观者,而这一次他却身在局中。

“你还有什么遗言?”纵然西日雍不复昔日的飞扬跋扈,气势却依旧咄咄逼人。

在西日雍的盯视中,无缺的眸色一直微妙地变化着。西日雍只知道他在思索,却不知他所思的和眼前的险境完全无关——令狐团圆并不是姬月。不知何故,此时此地的无缺竟弄明白了这桩事。

西日雍锁眉,无缺的面上浮现了温暖的笑意,与当日缮滑缺口前令狐团圆的灿烂笑容竟是一模一样。

“我本来想死的,现在却又不那么想死了。”无缺的声音忽高忽低,加上始终那样笑着,令所有看着他的人都觉得极其诡异,“你该一开始就杀了我的,或者在我想死的时候杀了我。”无缺微微侧身,扫了一眼西日玄钊等人,“你自己不想亲自动手,也不叫万福杀我,你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同室操戈便是在适当的时候铲除不适当的人。”

西日玄钊不禁后背发凉,他今日若在此诛杀了无缺,来日西日玄浩必然以此为借口,要他不得好死!

西日雍容不得他再继续说下去,可他还未下令,无缺已动了起来。绢包冲西日雍的面门飞去,任谁都料不到,无缺没有选择从西日玄钊这边突围,而是直取西日雍。区区绢包自然不在西日雍眼中,可绢包在抵达西日雍身前时却突然开裂,绢包中包裹的茶盅碎片如天女散花般向西日雍四射开来。

“护驾!”

西日玄钊及众多侍卫冲上前去,呼喊声、脚步声、拔刀声,都没有盖住一个鬼魅的“咄”音,伴随着“咄”音,昌华别院的一堵墙壁轰然坍塌,跟着又是一记闷响,一片尘埃落定后,西日玄钊驻足四望,哪里还有无缺的踪影?

西日雍沉脸立于墙塌之处,冷冷道:“朕击中他一掌,你还不快追?”

“是,父皇!”

“咳咳……”这时,西日雍却扶着墙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抵挡绢包所裹茶盅碎片尚且吃力,再去追击无缺一掌,更是负荷不起。

“父皇……”

西日雍不言,手指残墙。西日玄钊等人连忙追了出去。他们走后,西日雍才抹去唇边血迹,踉跄着回到了榻上。

潘微之乘船回到七里湖已是入夜,夜风吹拂纱罩,残烛幽光凝然。令狐团圆一身亵衣,蜷缩于床上,轻薄的丝被早被她蹬到了床下。见此情景,潘微之但笑不语,小厮潘平却在门外瞥到一角,少不得又腹议一番。原来潘微之西入秦都府不久,潘平便赶至了主人身边。治水之行他也跟去了,只是他一直在外替潘微之忙于诸务,到了今日才见到新妇,不想那女子依旧异类。

“回来了?”令狐团圆修为精进,潘微之一入房内,她便已醒转。

“有些晚了。”潘微之上前一步,又回头吩咐门外潘平,“你去厨房看看。”

于是,潘平去了厨房,找了些果子,拿个银盆托上回去交差。他还未进屋,就听见那异类咯咯的笑声,其间夹了一声自家公子的低笑。放轻脚步进屋后,潘平又听出了公子在说治水之行的趣闻,他便跟着乐了。令狐团圆见了潘平面上的表情,便逗他说起话来,没几句后,就变成了潘平主说。潘平说着说着,就说起了一个人。

“我们的马车不小心压到一名路人的脚,那路人口口声声要令狐大人赔他十枚银元,令狐大人又好气又好笑,说,你当本官是散财童子啊?你猜那路人接下去说了啥?路人说,谁叫大人把我当蜈蚣了!”

“这人既有胆魄又有辩才。”令狐团圆道。

“可不是嘛!令狐大人也这样说,后来就把那人带了回来。他名叫吴问……”

吴问很快被带到了七里湖、令狐团圆等人的面前,没想到吴问见到众人只是怔了一下,随即就恢复了神情,令狐团圆心中狂喜,就是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了。

得了令狐团圆的嘱托,吴问携潘平深入西秦腹地,一路风尘暂且不提。途中两人聊及令狐团圆,潘平自然是一口一个异类,为他家公子打抱不平,“我家公子喜欢她,我没话说,可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一见到她,就唯命是从了?”

吴问骑在马上,笑嘻嘻地答:“平小哥儿,这你就不懂了,你仔细回想一下,当时还有什么人在?”

“我家公子、纳兰公子、杜四哥,还有别的几个人。”

“这就对了。你想啊,你家公子何许人?纳兰公子何许人?他俩已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了,更不用说旁人。统领大人娶了你家公子,又叫纳兰公子三步不离其左右,厉害啊……”

“你说话怎么如此别扭,什么叫娶了我家公子?”

“嘿嘿,口误、口误……”吴问打哈哈糊弄了过去。

两人几日后抵达西南侯府,一入西南侯府,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压感。侯府里披坚执锐的军士、冷言冷语的仆从、不屑一顾的侍女,都叫他们觉出此行的艰巨。不过幸好,燕思道没叫他们久等,并且令狐团圆的预言也准了——西南侯燕思道何许人也?统率三万军士,镇守大杲西南边疆之武将,远非只管辖三千军士的花爽和有名无实的潘岳可比。他接见你们必当儿戏,估摸不是在床榻上躺着就是在吃酒玩姑娘。

令狐团圆全说中了,燕思道不仅躺在一个美妇的腿上,并且还在吃酒。吴问的心里有了底,拜见过燕思道后,就照着令狐团圆的嘱咐,以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一条条讲来——雍帝病重,变生肘腋即在眼前;若新帝顺利登基,南越家族便会扶摇直上;现在西秦的地方支持对日后的局势至关重要……

燕思道很快就坐了起来,打发走妇人,满脸的横肉竟也挤出了一堆笑容,“两位小哥请勿见怪,本将久居蛮夷之地,礼数忘了一干二净。”

吴问忙道:“将军豪爽中人,我家小姐也是女中豪杰,行事自然图个痛快。”

燕思道哈哈大笑起来,吴问则看透了他的笑——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小丫头,若非仗着出身好,哪有资格与他相提并论?

“前一阵我家小姐与将军的误会,真可谓不打不相识!”吴问几句巧妙的拍马溜须,将话题转到利益问题上来——梁王即位需要西南侯的支持,而令狐团圆肯定会带着七月部属返回盛京,西秦就交给西南侯继续操持了。

燕思道虽为武将,但毕竟在官场上混了半生,他心里将信将疑着,面上却一直笑逐颜开。吴问也不把话说死,该交代的全交代完了后,燕思道留住了他。

“听先生一席话,茅塞顿开。本将已有多年未同人如此推心置腹过,与先生真是一见如故,先生不如小住几日,让本将一尽地主之谊。”

吴问应了下来,潘平心底却有些慌,好在他随潘微之多年,总算沉得住气,陪吴问住了几日,在西南侯众多耳目下,倒也没出状况。

两人出七里湖时只有两匹寻常黑马,回来时却是车载而归,燕思道不仅送了吴问马车,另有一千金饼。

令狐团圆把玩着其中一枚金饼,突然掷向了湖畔密林,金饼却如泥牛入海,毫无动静。吴问疑惑地注视着令狐团圆,只见她明眸闪动、巧笑盈盈,随即,密林刷刷冲天而出无数条黑影,奔西而去。

吴问犹在惊诧,令狐团圆已从红袖中取出一把金制飞刀,递到他手心,细声道:“这个给你了。”

吴问当即了然——投金,那是发令。

无缺瞅准西日雍身侧的空隙破墙而逃,可惜还是躲不过西日雍,身中一掌才跌撞而出。他一路逃到阆风湖,又不得不停下来,万福一身灰衣,正背负双手立于湖畔候着他。

“公公在看什么?”

万福没有回头,答道:“看水不是水,看水又是水,唉……无缺公子啊,咱家看到的咱家不相信,咱家又不得不信。”

无缺胸中不畅,头脑却清醒,他不是万福的敌手,而听万福的语气,却似有话要与他说,“公公看到了什么?”

万福沉默了片刻道:“地宫里的壁画,姬天火烧闻剑阁被你涂鸦了,你画上去一只猫。”

“公公想说什么?”无缺没有时间耗在这里。

“前几日我看到秦都府来文,藏剑阁坍塌了!藏剑阁即闻剑阁,巧的是,就是你画猫的那一日,它坍塌了!”

无缺不禁动容。

万福突然转身,盯着他的眼眸道:“公公我知道,阁塌了,那是小团圆干的。”

无缺转而看向阆风湖,夜色下的湖水微澜、倒影摇曳,湖畔长长的栏杆尽头,出现了沛王西日玄钊等人的身影。

“你跑不了的,除非你能打败我。”

“我猜公公并不想杀我,公公想要的是看着我死。”

万福叹了一声,无缺猜中了。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慢悠悠说话的无缺取出了随身携带的短笛。

他一亮出短笛,万福便知不妙,大吼一声,“沛王,危险!”同时万福衣袖鼓起,倾力向无缺挥去一掌。

在万福浑厚的掌风里,那短笛还是发出了诡异的恐怖之音,尖利而又钝厚。尖利到刺破耳膜,钝厚至令人胸闷,两种截然不同的音感竟完美地糅合于一体,在阆风湖畔形成了一股无形又有形的气力,无形是它本身没有实体,有形是它竟带动了附近的湖水狂沸——音武!

万福脑海里只有这两个字,说什么音武已绝,武圣之上休想音武,全然是无缺的诳词。霎时,万福的衣袖破开,乌黑的手爪狰狞而出,在两股气力的交锋中发出铿锵之声。而无缺的唇角、虎口同时开裂,瞬间溅出弧度诡谲的血滴,血滴游弋在空中,与湖里翻滚的水一样不住地上下颤动着。

两人身后,不远处的西日玄钊等人均匍匐于地,修为稍弱者竟昏死过去。扑通一声落水声后,西日玄钊才抬起头来,却又是一副惊心动魄的场面,所有的栏杆在他面前碎裂入水,扑通声不绝于耳。

万福面无表情地立于水面,修为远不及他的无缺,到底还是仗着音武受重创而逃。最后时刻,万福没有再施掌力,只因无缺吹笛说明了一个实情——西日玄钊还没有资格取之性命!

令狐团圆只往回走了一步,就定住了。吴问也停止了脚步,他看令狐团圆投金发令,就想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被派去西南侯府当说客,其实只是令狐团圆的虚晃一枪,她最终还是要在雍帝驾崩前拿下西南侯。

“统领大人在想何事?”

令狐团圆却望天而问:“你信这世间有神明吗?”

“大人信不信呢?”

令狐团圆笑了笑,“本是我问你,却被你反问。”

“那也是大人先反问的。”

令狐团圆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跟我去焚香。”

焚香祈愿?打死吴问,他都不信令狐团圆会去求神明保佑七月顺利诛杀西南侯,可令狐团圆就是那么做了。她一本正经地在湖心岛四处安放了香炉,燃起了产自南越沿海的酴醾香,而潘微之也不理会,只顾与纳兰颐说话。

夜色降临,于水波粼粼、幽光朦胧中,氤氲的湖心岛竟生出一股难以名状的神秘高贵感来。吴问紧随令狐团圆其后,突然眼一花,就失去了她的踪影。再仔细一搜寻,竟看到一身红衣的统领大人,亭亭玉立在屋脊上,神态安详。吴问早知她会武,却不知身手竟高到如此地步,前一刻还在他的身前,后一刻便已上了屋顶。吴问愈加肃然起敬,同时他也明白了为何七月一干顶尖高手都愿听之号令,能统率一群武者的必是武者中的翘楚。令狐团圆的修为有多高,吴问不清楚,但他的推断不久就得到了证实。

月落星沉、香氛渐散,吴问半宿难眠,令狐团圆在他头上杵着,更在他心里悬着。之前潘微之还弹了一曲,意思是问她下不下屋顶来,她没动静,那就是不下来了。她到底在做什么,在等七月众人凯旋吗?一来一去,没那么快的,还是在担心出师不利?一声箭响中断了吴问的猜疑,他急忙翻身而起趴在窗前,亲眼目睹了之后发生的血腥杀戮。

满目的夜雾并不能掩盖空气中透出的强大气场,早在弩箭突破水面之前,令狐团圆就已警觉到了敌袭。她能行缓兵之计遣吴问出使西南侯府,燕思道同样可以反施缓兵之计以重金利诱。倘若燕思道的野心不只西秦侯之位,那么在西日雍驾崩前,迅速掌握整个西秦才是他的心愿。想通了此节后,令狐团圆就知道,七月必能诛杀燕思道,只是这场胜仗的关键,竟成了她与潘微之等人能不能存活下来的依据。

西南侯府同样高手尽出,湖面上下都充斥着或重叠或交错的危险气息,远超过匿气之术能解析的范围,但令狐团圆还是感知到了,在众多来敌中,有七个人的气场特别强悍,那必然是七位武圣。

第一支箭被令狐团圆一剑斩落,而更多的弩箭漫天而来,令狐团圆放弃了徒劳的挡箭,果决地飞身冲入湖中——若不杀干净水底的敌人,她的屋里人就会死。

令狐团圆一入湖中,周遭的劲弩强弓就都掉转了方向,齐齐朝她射来。水下射箭之人的修为大都在她之下,令狐团圆先是剑灭左右两人,又以两人的尸体为挡箭牌,迅速接近下一个目标。水中几无光线,而她也不需要光线,将匿气之术控制在小范围内,以气场锁定目标即可,然后斩杀、截杀、刺杀,干净利落地屠宰着。

湖面上血水翻滚,不时弹出一具半截的尸体,复又沉入湖中。吴问目瞪口呆地看着,竟连潘微之等人进屋也没察觉到。他的这间屋子正对着湖中战场,可将湖景一览无余。潘微之也来对了时候,他一进屋,便将吴问往后一拉,一支黑黝黝的短小铁箭斜射而入,钉在屋梁上,箭尾犹颤。吴问吓出了一身冷汗,潘微之只要迟来一步,或没有当机立断地拉开他,他的小命就丢了。

他正想答谢,却见潘微之面色发白,纳兰颐的脸色更是惨白,再望向窗外,令狐团圆已跃出湖面,正执剑与三人在水上对打,情况不容乐观,不懂剑术的吴问也看得出来,她已捉襟见肘。对方忽地一刀砍中了她的右肩,鲜血飞溅,吴问只听一声轻响,身旁的纳兰颐竟腿脚发软撞倒了桌子。

“不能让统领大人一个人对付那么多人!”吴问急问,“我们该怎么办?”

潘微之紧盯前方,口中却道:“她之前烧酴醾香,就是为了不叫我们出去,更不叫对方进来。”

纳兰颐颤声问:“那是迷香吗?”

潘微之点头,他身后的潘平突然道:“好,太好了!她刺死一个,我就知道她厉害着。”

吴问赶紧再回首,见到令狐团圆刺死一人后,手中宝剑青光和着血光四射,迅疾地又结果了剩下的两人,可吴问悬着的心还未放下,就又更高地提了起来。

令狐团圆之所以硬受了那一刀,为的就是换取短暂的优势,以最快的速度诛杀三个武圣,因为后面来的四位更强。

他们缓步包围了她,其中首领面无表情地道:“七月统领,果然了得。”随着四人的出现,潜伏在湖底的西南侯手下全都浮出了水面。他们虽被令狐团圆杀了不少,可存活的更多。

令狐团圆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侯爷府里全部的高手了?如果你们的侯爷此刻已经死了呢?”

除了首领,其余人均变了脸色。他们围攻七月营地,却只与一个小女子游斗,七月的众多高手难道正在刺杀侯爷?

“我们只有任务,没有顾忌。”首领依旧面无表情地说话稳住了人心,多年追随燕思道的众高手瞬间镇定了下来,一些离湖心岛较近者也开始摸了上来。

令狐团圆又是哂然一笑,血水并着湖水淌落,将她全身洗了个赤红,分不清是她的血还是敌人的血,“我的岛,岂是那么容易得手的?”压着她的话音,那些跑近岛屿的人纷纷落水。

首领皱眉,“迷毒?”

酴醾香雾早已消散,可它的毒性却遍布了整个七里湖,此毒虽有时效性,却易溶于水,而燕思道的手下全都涉水而来,自然毫无例外地全都中了酴醾香。更多钻出水面的人开始倒下、落水、死亡,场面惨不忍睹,仿佛冥冥中有只无形的手,轻而易举就夺去了人的性命。

首领显然是冷酷之辈,他只盯着令狐团圆,毫不在意手下的损亡,“你要知道,迷毒对有防范的武圣来说是无用的。”

令狐团圆当然清楚,打通了浑身经脉的武圣,气脉归一后,将酴醾香之毒逼出体外,只需须臾工夫。

“而你已经受伤,一个人怎么是我们四人的对手?”首领冷笑一声后,又道,“连气力内敛你都做得很勉强,若非那三人没提防迷毒,死的就不是他们,而是你。你该后悔,没早点死,现在你就算想死,也不会那么容易了。你已欠下了血债,我们那么多兄弟死在你手里,你一条小命如何偿还?”令狐团圆皱了皱眉,首领却认定她心生怯弱,阴森森地道,“你虽是女人,但我们兄弟还没有那么龌龊,最多把你废了后,拔去舌头、砍断指头,丢到荒野之地,那种地方只要是女人,都会有男人要的。”令狐团圆眉头紧锁,听他又训斥道,“女人就该安分守己、在家相夫教子,以你的姿色和出身,本可坐享荣华富贵,你却偏偏学了剑,学了剑也就罢了,还要兴风作浪。依我看,你被逐出盛京,那是活该。可笑你不仅不吸取教训、痛改前非,还想在西秦大展手脚,嘿嘿……”

压着他的冷笑,令狐团圆却舒展眉头大笑了起来,直至笑弯了腰。血色的水滴因她的动作晃落湖中,首领的话语戛然而止,他突然发现眼前这位负伤的年轻女子,竟然也是一位武圣。

在放声大笑中,令狐团圆放开了匿气之术。这世间确实极其可笑,女子只能做男人的附属,女子就该恭良贤淑,女子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唯夫命是从,女子生来就得为了男人。若违逆了这条“天理”,连最恶毒的处置也是丢给男人玩弄。

令狐团圆慢慢地直了身子,青冥剑在她手中折射出一道青光,无数的血珠儿纷纷溅落,在湖面上荡起无数涟漪。她气力内敛,而后逼水干衣,于夜色光华下,淡淡的水汽蒸腾,令她宛如一位神秘的仙子,浑身上下散发出优雅的霞蔚。此情景不仅叫岛上的人屏息,也令围困她的四人暗自心惊。

首领冰冷的面孔流露出一抹极淡的惋惜,如此年轻的武圣、如此美丽的武圣,七里湖的夜光水色仿佛都因她而璀璨,可她却是敌人。然而首领的惋惜转瞬而逝,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脸震惊,四位武圣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名剑青冥在令狐团圆手中光芒流动,强悍凌厉的气场从剑身上喷薄而出,青光越来越惊心动魄,直至照亮了她周遭方圆近一丈的范围,此一丈范围正是她的剑境气场。

从四位武圣的表情里,令狐团圆更清醒地体会到一个事理,即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有力量、足够的力量,就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她的剑就是她的力量,她的剑就是她的言语,或锋发韵流,或三尺寒光,又或石破天惊,剑锋所指只要所向披靡,天下就没有不能到达的彼岸。

在青光大作中,青冥剑发出了龙吟虎啸般的一道长声,令狐团圆持剑之手随音轻颤起来。颤动就像湖面的涟漪,迅速扩散到全身,她的整个身子微微摇曳起来,摇曳出一种危险的韵律。

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侠客之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名士之剑,水静犹明,通达豁然;而帝王之剑,横扫千军,尸横遍野、生灵涂炭。此刻的令狐团圆竟令四位武圣感受到了帝王之剑般的剑气,一个年轻女子居然叫他们前所未有地心悸。

四人被震慑住了,却不知令狐团圆也难控制住手中的青冥剑。她浑身的血液似沸腾,体内经脉奔腾着千军万马,难以遏制的兴奋从尾椎骨一路直冲脑海灵台。狂热的是剑境更是身体,冷酷的却是杀机。这世间没有界限分明的善恶,亦没有绝对的生存与死亡,这世间顽固的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世俗约束,顺应众人、迎合世俗就被接受、被肯定,违逆众所认定的行为准则,就是离经叛道!贵人、贱人,汝命有所制乎?

青冥剑在危险的颤动中划破夜空,四位武圣回过神来,纷纷运起内力抵挡,五人强悍的气场在七里湖上空爆发出此起彼伏的炸雷巨响,霎时水浪激爆,场面异常壮观。潘微之等人在岛上看得提心吊胆,夜色笼罩下的七里湖,只见水浪激荡和着一道青光水中凌乱,却不见五人的身影。

吴问几次想夺门而出,却被潘平死死拉住,“去不得,外面到处是迷毒,人一碰到水就完蛋了!”

“你去了又有何用?”

“我们谁不急?可我们要相信她,她能行的,她必然行的!”

纳兰颐的面色已惨白如鬼,可他幽幽的目光却说服了吴问。

原来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吴问本就聪颖过人,这下全想明白了。他的心已乱,而屋外湖面上的那个女子正是他心乱的源头——她是他的王,他此生唯一的王。

吴问镇定了下来,潘平咬紧了下唇,纳兰颐扶着震颤的墙壁,唯有潘微之始终冷静。多少次令狐团圆身陷险境,他无可奈何、无力改变,事到如今,他只有安之若素,也唯有安之若素。等待,在一次又一次的等待中,他体会到的早已不是度日如年永无尽头的无望,而是光阴飞逝蓦然回首的热爱。这就是命,他的命,他命中注定的热爱,他爱那个人,无论生死、不管圆缺。

水浪纷纷落下,七里湖恢复了幽静,星光投射、夜风轻拂,令狐团圆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湖面上,殷红的鲜血自额头淋漓到脚踝。她身旁的水面上,漂浮着无数的断肢残体,既有那四位武圣的,亦有先前就死于迷毒的人的,他们都被她的剑境切割,死无全尸。空气里四处弥散着混杂着酴醾香味的血腥,冥冥中似有一段哀伤的旋律,幽然混于湖光夜色中,舍之则悲,从之则乱。青冥剑从她手中滑落,坠落湖中,随即,她如同一片轻薄的羽毛飘落。谁又知她的柔弱呢?谁又知她如此残虐这般凶杀,不过是拒绝认命!

潘微之率先跑出了屋子,另外三人紧随其后,没有人喊得出声来,语言已然潦倒,甚至死亡。

被潘微之打捞上来前,令狐团圆就一直浮在湖面上,睁眼与星空对望。杀人这号事不是头一遭了,杀很多人这号事也不是头一遭了,可杀完了人后总是很空虚,她已感到,这样的空虚还将继续,一直要到生命的终结。无所谓生命的善恶,无所谓命运的嘲弄,她就是青冥剑,是绝世名剑必然血雨一生,区别不过是她有了爱,而剑无情。过去的年华她无法改变,可未来的日子,她要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绝不再逃避,绝不再割舍!

湖水托着她的伤躯,浸痛了她的思绪,生死由命、世俗伦常,原来就是这样的痛!顺着它就是庸碌,逆着它就是痛。她爱,她痛,她还将爱,她还会更痛……

她痛楚的思绪连带着痛楚的身子,被潘微之一把抄起。纳兰颐等三人在岛上屏息看着,她伸出一条血淋淋的手臂搭在潘微之肩上,然后发出了类似呻吟又似哼哼的笑,“呵呵……”

无缺哼了一声,查小琮立刻紧张起来,“嘘,你轻点声,宫廷里四处都是隐卫。”

无缺低笑道:“他们早以为我跑出宫廷了,何况雍帝只剩下一口气了,哪有空管后宫妃嫔的闲事?”

查小琮眉宇深锁,却不是担忧自己。她的命是无缺背回来的,她欠他一条命,因此无缺逃到她宫里,她就藏下了他。查小琮担忧的是无缺的伤势,看起来短期内难愈,如何能顺利逃出皇宫?

两人沉默了片刻,无缺勉强动了动蜷缩的四肢,又哼了一声问:“有团圆的消息吗?”

查小琮答:“没有,我父亲只说她去了秦都府,后来又离开了。”

无缺叹了一声。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自己伤成这样,还有心牵挂旁人。”查小琮有些生气,一生气就口无遮拦,“那人和我们这样的寻常女子不同,连藏剑阁都被她劈了,还有什么她不敢做的?你与其担心她,倒不如担心她身边的人……我忘了,你也属于她身边的。”

无缺苦笑,不再言语。

查小琮小声地嘀咕了几句,看他的样子像是要睡了,就给他掖了掖被子,然后查小琮转身离去。可她才一转身,就僵在原地,西日玄浩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前,不知来了多久。

回过神的查小琮下意识地扭头看无缺,后者似已睡熟,她再转回头,西日玄浩的面色已改,有些铁青了,冷汗骤然沁出,查小琮惧怕了。但她的恐惧才刚刚开始,皇宫上空突然响彻悲鸣,无数哭泣的声音笼罩盛京。西日玄浩无动于衷,仿佛早知西日雍此时归西。查小琮双脚发软,往后一步,撞到了无缺的床沿,而无缺还是毫无动静。

“本王有她的消息!”西日玄浩冰凉的话语,却似皇宫中最深痛的哀鸣。

无缺眨了下眼睫。

“她杀了西南侯燕思道,西秦已是她的天下。”

无缺猛地睁开双目,查小琮屏息。

“南越陈留与望舒,倾全力渗透进了西秦。除了两个老头还赖在盛京,余者都过去了!”

“那你呢?”无缺问。

西日玄浩沉默了片刻,冷淡地道:“我很好,好到你难以想象。”

无缺凝望着他,慢声道:“恭喜你了,你早入武圣,可笑我今儿才发现。浩帝!”

查小琮倒吸一口冷气,难怪西日玄浩会神鬼不知地悄然出现。

西日玄浩冷笑一声,轻描淡写地道:“你不明白,最初他为我取名浩,就不打算传我帝位,只是他实在找不到更像样的皇子了。我会遵照他的意愿,在传位诏书上更名为‘灏’。”

灏帝?无缺在心里念了一声,却来不及再问,就被西日玄浩一记掌风劈昏了过去。

查小琮捂紧了嘴,注视着西日玄浩步步走近无缺。

大杲立国一百零三年,雍帝驾崩,四子西日玄灏继承帝位。紧随其后,沛王谋反,死于盛京北门。再之后,雍帝第九子西日玄苠被封为敏王,权倾朝野。同年,西秦纳兰颐携南越氏族之力,割据一隅,震惊四方。

平民百姓浑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人云亦云,反正换了帝皇,日子还照样过,而极少数的敏锐政客,却从种种迹象里嗅出了潜藏已久的血腥味道,即将喷薄。既然用来祭旗的是沛王的头颅,那么接下去的战役必定海啸山崩。当年孤傲骄横、与众人格格不入的皇四子,一朝加冕为帝,恰似一把雪藏多年的名剑,重见天日后,天地因之变色,江山为之震荡。

平民百姓仅仅畏惧了一阵后,就开始兴致勃勃地谈论起年轻俊美新帝的宫闱秘事。别说没有帝后,连后宫的妃嫔都少得可怜,灏帝就一位妃子、五位贵人,不仅如此,宫廷里还传出了灏帝不近女色的小道消息。

传言往往与真相南辕北辙,岚妃是唯一的知情人。灏帝非但没有变为暴君,甚至冷静得可怕,他也没有不近女色,只是那可怜的五位贵人,从来都是他宣泄压力的工具。实际上灏帝很忙,他每日勤于政务,打造着属于他的新王朝。他的眼中没有任何女人,可他的心里有一个,他那偶尔冰凉的眼神透过彻夜通明的昌华别院,却是刻骨的怨恨,他有多恨,就有多爱。当那五位贵人一位接一位被蹂躏到只能横抬出别院时,令狐海岚只得收拾起自己的伤感,保持她素来的端庄,替他安抚众女。除此之外,她还要照料雍帝留下来的妃嫔,当年九华宫的那场选秀恍然如梦,九位少女三种不同的命运,只令她感叹。或许她在潘亦心、宋佚等女眼里是幸运的,因为她嫁给了灏帝,可谁又知她的不幸呢?灏帝心里只有一个人,那人就是她的姐姐。往年她在望舒,日日陪伴戚夫人,可戚夫人心里总惦念着的却是时常不在身侧的令狐团圆,或许这就是她的命,注定是令狐团圆的陪衬、是令狐团圆的影子。这样一想,很容易伤感,所以令狐海岚就不多想了,她做好她自己,那么一生都会平安度过。

在令狐海岚平静的宫廷生活中,盛京在悄然改变着,直到她发现不仅多日没有无缺的消息,甚至连令狐约都没有进宫,她才乱了心。她首次身着贵妃宫服拜见了西日玄灏,可是当她说完了疑惑后,西日玄灏却捏起了她的下巴,这更叫她乱上加乱。

“你是责怪朕冷落了你,所以才寻些琐碎事儿求见朕吗?”

令狐海岚摇着头,竭力控制住自己。他在搪塞她,他对她根本没有兴趣,可她偏偏喜欢他指间的温度,喜欢如此的近距离。

西日玄灏很快就收回了手,拂袖坐回龙椅,“你回吧,那两人的事你不必过问,做好你的贵妃就行了。对了,把月照宫的那个雅公主安排下,她不配住那个地方!”

令狐海岚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宫的,他不过是耍着她玩,她却无法不心动,他是她的夫、是她的皇,更是她的天,相比眼里只有他的潘亦心,她已属幸运,至少名义上她是他目前唯一的妃。

次日,令狐海岚办完月照宫的事,就去见了潘亦心,后者的身边多了位姑子。令狐海岚没有在意,她在意的是她需要从潘亦心这儿,获取让她继续从容不迫的力量,尽管这样有失厚道,可她必须支撑起她柔弱的双肩无法承担的重压。

令狐海岚与潘亦心的话题,通常由共同的家乡开启,然后谈到共同认识的男人们,主要是无缺、潘微之和西日玄灏三人时,前两者可以无所不谈,而最后的王者,她们两人虽讳莫如深,却彼此清楚,那才是她们最想谈论的人。

“那年我很荒唐,我居然敢跑到他面前丢人现眼。”潘太妃说。

“我连荒唐的勇气都没有,自我懂事起,一言一行都须循规蹈矩,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令狐海岚道。

潘姑子无声无息地旁听了一会儿,便悄然退离。

月照宫里御香缥缈,令人仿佛置身于另个世间,妙龄的贵妇人、奢华的宫殿、无聊的闲谈,都不如某人的一剑。潘姑子走出正殿,面上竟浮现出笑容,倘若潘与令狐两女看见,必然惊出一身冷汗,那是一种几乎可以将她们虚无的情感击溃的讥笑。

然而潘姑子很快就停下了脚步,额头沁出了冷汗,她只迟疑了片刻,就跪伏于地。一队黑衣隐卫排列成扇形,拱卫着灏帝。西日玄灏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她的身上,他望着高高在上的未央阁,这是月照宫的象征,更是大杲帝后的墓碑。

一抹浅笑,从古色古香的宫殿间,洋溢出清丽的绝代风华。她的衣装并不奢华,仅是一件毫不起眼的青裳,却被她生生穿出了一股子洒脱和灵动。她的容貌并不绝色,寻常清秀的模样,却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接近她,又萌生可亲不可近的微妙感。或许这就是华丽的真谛,只要拥有最自然最真实的气度,本身就是最华美的。

如今,景元宫已成了她的宫殿,灏帝山高皇帝远顾不上西秦。而当日七月部属诛杀了燕思道后打道回府,目睹血色七里湖之惨绝人寰,无不震惊。他们的统领竟以一己之力屠戮尽西南侯的精锐,并且完全掌控了整个西秦,自此,七月上下归心。

她在笑,放开了往年所有的伪装,挥别了手中沉甸甸的青冥,任青春璀璨在笑颜里。她在飞,飞檐走壁、飞云掣电,景元宫上空只见一道青影,飞来蹿去……

“大人在做什么?”新来的杂役孟风问。

“这还看不出来吗?大人在练轻功!”潘迟随口答道。他被潘岳遣至西秦后,就成了景元宫的总管。

孟风没有再追问下去,老老实实干他的活去了,他是厨房杂役,挑水砍柴的粗活每天都很多。景元宫先有七月众人,后有潘与令狐两大家族相继入住,像孟风这样从秦都府招募的杂役不少。

白日的时光很快过去,景元宫华灯初上,孟风停止了忙碌,换上一身干净衣裳,独自坐在杂役的小屋里沉思着。景元宫没有人认识这样的孟风,甚至整个秦都府都没有人认识他,但他另外的两个名字,不少人却耳熟能详——西日迦玢、怀梦。

他本依附于西南侯燕思道,燕思道死后,他改名换姓潜入了景元宫。本貌不惊人的他,换身衣裳就等同换了个身份,只要留心不与令狐团圆照面,就没有人能认出他来,如今的杂役孟风就是当初故弄玄虚的怀梦和尚。

孟风,也就是西日迦玢很痛苦地思索着,为何事态会演变到如今的地步?按照他原本的计划,西日雍伤重而死,西日玄灏顺理成章继承了帝位,那么在改朝换代之际,他就能怂恿燕思道称霸西秦,继而与中原朝廷形成分庭抗礼之势。可他怎么也没有料到,燕思道一个雄赳赳的匹夫,竟然被一个黄毛丫头屠了,并且这个黄毛丫头还做到了他想做的事。他不得不重新看待令狐团圆,当年他虽然看出她聪明绝顶,却不能肯定她真的会重返北源寺,取得《天一诀》。而她取得《天一诀》后,他也无法预料她是否会凭借这天地间最神秘的武学,成为武林第一人,最后颠覆大杲王朝。他已然把她的可能性估算到最大,那也要在若干年之后,可令狐团圆却叫他叹为观止,以不足二十岁的年龄臻至武圣,更在此之后以一敌百,杀尽燕思道的精锐。她不仅拥有强悍的武力,还拥有绝不差于他的头脑,更罕见的是,她对政治也有极为敏锐的嗅觉。

西日迦玢咬了咬牙,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半生将他人视作棋子,如今他却成了令狐团圆棋盘上的棋子,且是微不足道随时都会炮灰掉的棋子。他不甘心,那太不公平了,命运仿佛与他一直开着玩笑,每次给了他希望后,就掐灭了希望的光。他感到了无形的危机感,聪明如令狐团圆,肯定洞悉了他的心思。想起来就可恨,他假死离开北源寺后,暂时搁笔不继续丑化西日雍和大杲王朝,就是怕令狐团圆察觉到他的存在,而后联想到怀梦。从某个层面上来看,他放下了他最强大的武器,却成了他一生最大的败笔——他没有机会了。

夜深了,风无影踪,静悄悄的景元宫一隅,西日迦玢点燃了厨房的干柴,柴火在炉子里跳动、闪耀,噼啪声不时爆出。

“做夜宵啊?”另一位杂役问。

“有点饿。”西日迦玢笑了笑,在他的微笑中,问话的杂役歪倒身子躺到地上。

西日迦玢继续添加柴火,炉膛里很快诡异起来,紫色的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庞。就算是再平凡无奇的面孔,被那样的紫光照耀也会显现奇彩,何况西日迦玢放下了白日里的伪装,冷酷而轻蔑的表情,与炽热的火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紫色的烟雾冉冉上升,满溢厨房后飘散了出去,它们就像一片片紫色的云,恣意地在景元宫游荡起来。紫烟没有酴醾香那么歹毒,并不掠夺生命,只令人失去抵抗力。西日迦玢站起了身,在炉膛前萌生了高过令狐团圆一等的良好感觉。不,他不要她的命,更不要景元宫里所有人的命,他要的是她的力量、她的权势,借助她的力量和权势,他才能掌握和控制他一生所爱和所恨的大杲帝国。

西日迦玢走出紫烟缭绕的厨房,虎步龙行的姿态出现在五短身材上,令他首次感到了人生的价值。他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酸儒,他也不是仗剑行侠的武林豪杰,他是西日皇族最特殊的存在,他才是笑到最后的那个人。

西日迦玢所过之处,横倒的人无数,他从容地越过他们、绕过他们、践踏过他们,这就是他该拥有的人生——穿越无数人,绕过不必要的过程,踩踏过蝼蚁们的身体走向他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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