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四夷馆擂台上那个被南蛮子抓住空挡一拳锤爆脑袋的可怜羌胡不同,西水郡的朝明城、墨石山一线的哨堡里,那些负责防备羌胡劫掠的边军和当地军户们已经集结完毕了。
这里是沅国最西线的防御工事,一个个块石夯土砌筑城的小哨堡就像是钉子一样散布在整个边境,
小的叫烽烟堡,一般只有一队边军再加几户军户驻守,主要责任是在发现敌人后为大堡、城镇甚至城池提供预警;
而大一些的叫拒马堡,这些堡垒中人数更多装备更齐可以长期坚守,因此其主要职责就是坚守和袭扰。
而从这里再往西去就要进入羌戎的领地了,虽然那边也不都是蛮荒之地,
甚至据说沅国建立以前那里还有一个盛极一时的庞大王朝,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之后,那里就只剩下一些地方割据的氏族小国和游牧部族了,
在沅国人眼中即使那里从前如何的文明辉煌,现在也已经被蛮荒所吞噬。
初冬季节,南方还不算太寒冷但经不住昨夜下了半宿的冬雨,今早醒来北风一起就枯了半山的草木。
一条由北向南的郡道上,一支百十来人的中型商队正在缓慢行进,这商队的主人看起来颇有几分财力,竟然还雇得七八骑护卫开道,押运队伍中身穿皮甲的也有二三十人,而最显眼的当属七八车货物后跟着的一架马车了。
“爹!娘!此处景色甚美,何况临近晌午了,不如在此处稍事歇息如何?”
三骑轻骑从队伍前头奔向队尾的马车,待得近了领头的青年就对着马车大喊道。
马车上的布帘被掀了起来,一个满脸富态的中年人稍稍探头
“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马背上的青年闻言调转马头跟着马车笑道
“是是是,爹教训的是,那请问父亲大人,我们在此稍事休整如何?”
“这孩子”
中年人无奈的苦笑
“随你”
接着他的目光又转向青年身旁的一人
“海瑶啊,要不上车来陪陪你伯母吧,这旅途漫长我一个大男人实在不懂你们女人的心思啊!”
随后中年男人猛的缩回了马车里,接着就若有若无的传出了他吃痛的轻呼声。
江海瑶和青年相视一笑,
剩下的那人拱手道
“大少爷,既然老爷已经同意,我这就去安排”
“钱兄辛苦,告诉钱叔我即刻就来”
“少爷客气”
钱朗说完一打马就去了车队前头
“易川哥......”
江海瑶望向林易川
“臭小子!为父带你看看这边郡风光,哈哈哈”
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一个略显肥胖的中年人下了马车,他满身丝绸华衣,穿金戴银俨然是个巨贾大商,
此刻这个中年人正笑盈盈的看着这对年轻男女。
“伯父!”
江海瑶吓了一大跳,急急的下了马背站到了一旁。
林易川略微不满
“爹,你吓唬海瑶干什么!”
“你这小子,如何说得话,叫你去京都好好念几年书,也不去,你看你二弟......”
中年人还没说完林易川直接一打马直追商队而去。
“嗐,这孩子”
中年人对着林易川离去的背影微微叹息,这时马车的布帘再次被拉开了,一个中年妇人稍稍探出头。
“伯母”
江海瑶屈身行礼
“好孩子”
中年妇人笑着回应
“忆雪,刘大夫说了这个时候不宜吹风,这天看着越来越冷,若是染了风寒如何是好!”
中年人听到妇人的声音急急的转头说道
“伯父别急,我这就上去陪陪伯母”
江海瑶屈身行礼,上了马车
“还是我这大侄女好啊”
中年人笑道
“别总在川儿面前夸宇儿读书多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行了行了,夫人我知道,你快把布帘放下,别把我的宝贝儿子冻着了”中年人打断她的话上前拉下了布帘。
中年妇人无奈回到马车里,轻抚高高鼓起的肚皮暗自嗔怪道
“就知道心疼儿子”。
马车重新动了起来,江海瑶脱下了皮甲,这马车虽小内里居然还有一个小小的火炉,烤的整个车厢里暖意融融。中年妇人靠坐在车厢左侧,盖着由一整块棕熊皮毛裁剪而成的绒被,一手拿着一本书卷,一手捧着一个暖炉,特制的暖炉里散发出安神保胎的清香。
“伯母的这卷书还没有读完吗?”
江海瑶轻轻的揽过一块小号的兔毛绒被
“这马车上颠簸的很,读不了几行就眼花了。”中年妇人放下书卷笑道“倒是你和川儿,这次回了广源也该张罗着大婚了吧”。
“伯母说什么呢”
江海瑶脸上唰的一下变得通红,眼神如同受惊的小鹿失了方寸在火炉周围乱扫。
“海瑶啊,你们俩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明年你也快十四了吧,在明江我就同你母亲谈过了,就是明年的日子最好”
看着江海瑶闷着头没有说话,中年妇人疑惑的问道
“海瑶啊,莫不是你不喜欢我们家川儿?没关系,有什么话你都可以和伯母说。”
“没没没......没有......”
意识到自己失态的江海瑶重新低下已经红的快滴血的脸庞,用如同蚊蝇一般的声音回答
“全凭伯母做主。”
一炷香之后,商队停在了一座小山丘的山脚下,这里正好有一小片草地紧挨着道路,草地另一头则是一条小溪,溪水清澈甘甜应当是附近高山上的泉水或是雪水融汇而成。
商队里的随行伙夫正在起灶做饭,护卫们则三五成群的四散闲聊着,离开明江城已经三天了,再往前就要到朝明城了,而从朝明城开始这一路的南下之旅就不会再这般轻松安稳,说不得会有一些山匪和侥幸穿过边境的胡骑前来骚扰。原本林维镇也不想走这条路,要是一家人单独南下自然是走赤川那一条路更好,可惜带着商队,月前又在那条路上与人起了龌龊,这才走得这条路——毕竟是常年走的商路,护卫又带的足想必不会出事。
林维镇站在溪边望着小山丘发呆,他就是刚刚那位略显肥胖的中年商贾,这时林易川也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把弓。
“爹”
林易川说着站到了林维镇身侧
“钱叔说这山里有鸟。”
看着跃跃欲试的儿子,林维镇捋了捋胡子
“不错,但是现在已经初冬鸟雀已经难见踪迹了”
林易川伸手摸出了一支哨子箭晃了晃
“我与人打了赌”
林维镇有些诧异问道
“哦?是你钱叔还是海瑶?”
“是个道士”
林易川说着往大路方向一指,林维镇往那边看去一个身穿轻质铜甲的中年人领着一个中年道士往这边走来。
前面的中年人就是林家的商队的总管钱宗理,他年纪和林维镇不相上下但头发已经花白,现在常常在外奔波看起来饱经风霜,跟在他身后的道士非常消瘦,仔细观察可以看到他身上道袍的袖口已经开线了,就连衣服似乎也有些掉色,但他的眼睛却炯炯有神,脸上的皱纹也全部被微笑所遮掩。
“老爷,这位是伏龙观的何道长,就是刚刚和大少爷打赌的那位”钱宗理拱手道,显然他听到了父子俩的对话。
“贫道何问忧,见过林老爷、林少爷。”何问忧拱手道
两人立刻回礼,随后林维镇好奇道“不知道长与吾儿作何赌约啊?”
何问忧哈哈一笑“令公子与我道门有缘,若入我门可避一劫”
“哦?”林维镇看向林易川,后者却一副全然不信的模样。
“林公子不信贫道的话,所以贫道与他打赌,往这小山丘上射三支响箭,如果有鸟雀飞出那么贫道输,贫道送林家一个机会,如果没有鸟雀飞出,那么林公子输,林公子需在明年今日前到安平城外的伏龙观找到贫道”何问忧笑道
“道长可不能反悔”
林易川说着大刀阔马的转身搭弓就对着山丘上的林子射去
林维镇正要出声阻拦,却见响箭已经没入林中。
好吧,这样也好,本就不想让他再呆在这边地,如果这次随这道长去了京都也算一件大好事,不过——这真是伏龙观的道长吗?
林维镇目光流转却见这位何道长似乎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还要紧张,甚至额头隐隐都渗出了汗珠。他在紧张什么?林维镇心下生疑,却见林易川的第二支响箭也已经没入了林中,
何道长的神情似乎松缓了一些,对着林易川赞道
“林公子好箭法”
林易川却眉头一皱,显然把这句当作了嘲讽,这最后一箭当即压上了所有气力。
四个人中唯独只有站在最边上的钱宗理最为轻松,他看着自己这个子侄辈的后生往这山丘上徒劳的放响箭笑而不语。
这不是他第一次在这片草地附近修整商队了,毕竟再往前,朝明城里花费昂贵而且容易惹上麻烦,之后的野外又不安全,所以这里是很多商队修整的首选之地;当然对面的山丘他也亲自去过数次,所以他很明白这个时候这个山丘上的鸟雀已经全部迁走了,因此林易川的响箭注定惊不起一只鸟来。
而这位道长,从他私下拿出那块金质的密纹道碟给自己看开始,钱宗理就相信了——这就是伏龙观的仙长。
至于有假,这二少爷大小也在京城混到了功名,过后查查真假应该也简单。
林易川指尖一松,这最后一支响箭带着尖厉的啸声扑向山林,似乎——没有什么反应,林维镇和钱宗理微微对视,何道长的表情也是一松。
但就在这个时候,
一只浑身漆黑的无名鸟雀陡然冲出了山丘上的树林,林易川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林维镇二人则是大吃一惊,
唯有何道长大喝一声右手凭空画出一道若影若现的金色道符然后一个剑指刺破道符,刺向那只鸟雀。一道若影若现的金光气势汹涌的朝着那只黑鸟扑去,但这金光每前进一米就消散一分最后也没能触碰到黑鸟。直到黑鸟飞出了众人的视线,
何道长才深深的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强求不得啊......”
而此时的众人已经被那金光的气势惊动,在一阵骚动后纷纷朝着这边拱手行礼。
而林易川三人也大吃一惊,连忙躬身行礼,没想到这位道长还真有道法在身啊!
“不必如此,各位请起,贫道来此只是来应与诸位的缘,此刻须得离开了”何道长还礼后望着黑鸟消失的方向说道
林维镇思索片刻,小心翼翼的问“我等凡夫俗子偶遇仙家已是缘分不敢多求,但问此前仙长所说的机会是指?”
“哈哈哈,林老爷太过客气,贫道亦是凡人,不过是在求仙问道罢了,至于我所说的机会”何道长悄悄扫了一眼远处的马车,此时车上布帘也已经被悄悄掀起了一角。
何道长气沉丹田大喝一声“林公子?”
林易川浑身一震,立刻答道“在”
“再向山中射三箭”
“啊?”林易川当下一愣
“不知仙长何意?”林维镇问道
何问忧气势一滞,仿佛呆立在原地,众人也不敢动,半晌之后他才缓缓道
“师兄常言‘道常无为而无不为’,贫道虽不信此道但也不能太过......诸位自行决断吧,贫道先走一步”
说完他对着三人拱手行礼,众人连忙还礼,等到再抬起头来,何道长已经不见了踪影。
“爹,这箭我是射还是不射?”
“当然要射”林维镇想也没想立刻回答
“三支?”
三人沉默良久,钱宗理才开口“既然仙长如此吩咐,咱们还是照做得好,要是多了少了,说不得会好事变坏事。”
“嗯,你钱叔说的没错”
于是,三声厉啸之后,又有三支响箭没入了这小山丘的树林之中。
射完六箭之后已经是晌午了,但天上的云层和大雾却结结实实的挡住了所有阳光,给人一种已经临近傍晚的错觉,林易川看着渐渐被雾气吞噬的小山丘问道“钱叔,这里叫什么?”
“这座山?”
“对”
“这山好像没名字......嗯,只是冬天雨后常常起雾......好像有过路的商队给起过一个‘雾冬山’的名号,不过应该也没几个人知道。”
“哦,是吗”林易川收了弓
“川儿,老钱,走吧”
林维镇说完,领着两人向着商队走去,而在他们背后浓重的雾气已经悄然蔓延吞噬整个山丘,如同一只择人而噬的野兽安静的匍匐在溪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