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声不语地,两个人推开了那扇腐朽的木门。
里面有很多人,却没人抬头看上他们一眼。
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周遭的腐臭味道就说明了她们已经被关在了这里多久,而这期间发生的事情……推测起来也没有什么困难。
“你们——”干涩的声音响起,尾音回荡在这一地下空间里。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真让人怜悯,可我又有什么立场去可怜他们呢?百般不愿之下,理查德还是站了出来,他拍了拍阿尔弗雷德的肩膀,以尽可能平淡的语气说道,“上面那些人应该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如果要逃,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机了。”
却没人回答,只是一双双憎恶的眼睛,只因为理查德身上所穿是锦衣玉袍。尽管脏了那么一些。
“他没撒谎,上面的不过是冒充哈罗德国王的贼徒,跟我走,请你们跟我走,一起离开这里。只要我们制造一些骚动,被那些贼徒们所戒备的人们一定不会坐视不管,就算……就算真的是那样,我们也可以趁乱逃跑,总比在这里受他们欺凌要好!”
阿尔弗雷德话没起到任何效果,多数人仍然无动于衷,那些寥寥还有一些勇气的,也是把愤怒发泄到了他的身上。
“逃?往哪里逃!你是谁?我们怎么知道这不是那些该下地狱的又一次玩的把戏?”
“………”
他和他都没法将身份诉之于口,想来经历了这一切,对她们来说戈德温与诺曼底恐怕没什么区别了。
“我们走吧。”
“不行。”
拉了拉他的衣袖后得到了预想之中的结果,本应立刻丢下他不管的,本应没有任何理由再陪他犯傻的,自己又不欠他什么。但理查德就是无法这么做。他叹了口气,再一次违背自己的行事准则,扬起了手上的铁棍,有些凶恶地对这些娘们喊,“待的很舒服吗?你们的亲人遭遇了什么不用我再说一遍吧?我告诉你们——兴许上面现在打不起来,但迫害你们的那伙贼人之后肯定要逃跑了!你们以为他们会把你们放着不管?做梦去吧!我敢打包票,你们最好的下场也是被锁在这里,当一群饿死鬼!”
一个年轻的,脸上满是血痂的姑娘站了起来,她身旁的人拉了她一下,却被毫不客气地甩开了。这姑娘操着一口南方乡音,半是唾骂地说,“用不着你在这里装腔作势!就算是陷阱——大不了死在好了!至少……死于刀刃总比自杀要好,不管是以什么样的方式!”
理查德差点以为她是托了,但她的鼓动确实起到了些效果,为数不多的,差不多有这些人七分之一的,站了起来,没有再说什么废话。从她们的眼神就能看出,她们已经准备好面对死亡了。
至少多了些垫背的,理查德劝说着自己,没有再管那些仍然蹲坐着的,如果阿尔弗雷德还不肯放弃她们。那……自己也已经仁义尽至了。
但还好,不知是该说幸运还是不幸。阿尔弗雷德跟上了他们的脚步,握紧双拳一言不发,一副‘我要一个人把上面的坏种全部干掉,然后再下来拯救你们’的傻样。要不要在他背后给他一棍子防他坏事?理查德在心中哂笑,他应该不至于有那么莽吧?
应该……
一伙人浩浩荡荡的走在由尸骸划过的道路,浩浩荡荡的气势走到了一半基本就消失不见了。即便是那个一开始的姑娘也害怕的瑟瑟发抖。呵,女人。理查德打定了主意,一到需要的时候,就把她们丢下不管。他作为领头的,第一个爬上来楼梯,从窗户那往外看,确认了并没有守卫后,比了个手势,让阿尔弗雷德打开门,放那些女人出去。确认仍然平安无事后他才翻过窗户,跟上了队伍的尾巴。这由两个男人和十几个女人组成的小小队伍一路找着掩护,竟是奇迹一般的没引起敌人注意,接近了村庄的入口。
马蹄声轰然而响,理查德几乎要欢喜的叫出了声。是蒙哥马利伯爵的人,大概有二十多个骑手,应该是来寻找自己的。他们大摇大摆,气势汹汹的走进村庄。一个枯瘦的中年人领着一群男女老少迎接他们,如果事先没有任何了解的话或许会把那些女人脸上的恐惧当成对兵老爷的吧?
“我们冲出去?”那个姑娘问。
没错,现在的问题就是要不要立刻冲出去,虽然不知道那个自称是‘哈罗德’的混蛋和刚才看到的弓手藏在哪个暗处,但诺曼骑兵也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对付的,就算人数上陷入劣势,只要运气不是太糟,在一片混乱之中,自己大概率是可以逃生的。只是这群村民恐怕得死上不少了……
嘿,又何必在乎他们呢?理查德做出了决定,正要站直身子,肩膀却被阿尔弗雷德给按住了。
“我们不能——”
“凭什么不能?”
他恼怒的一扇,将阿尔弗雷德手给打开,真真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吗?不过是个俘虏,而这些村民,他们平凡的生命如今有了意义,为诺曼底王室成员逃生做个垫背,这难道不是荣幸吗?
“你看到了他们有多少人,现在冲出去,这些士兵没几个能逃走的,他们一定察觉到异常了——”阿尔弗雷德直视着他的眼睛,“——除了领头的,其他人都那么壮,在如今的情况下一个村庄怎么可能还剩下这么多青壮?只是因为带的人太少了,他们是斥候,一定会把消息带回您的部队,到时候,一整支诺曼远征军,就凭这些贼人一定是抵挡不住的!”
是的,有可能是这样。但也仅仅是有可能罢了。理查德扪心自问,是否要赌一赌诺曼骑手够不够机敏,赌一赌他们离开后‘哈罗德’的人不会立刻清理村庄,如果把村民的性命也算作胜利的一部分,那赌赢的几率实在是不高,而自己为什么要为他们的生命负责?从小的经历难道还不够吗?贱民就是应该服从领主,而领主应该服从更高一级的领主,这不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吗?何时有了领主要为一伙村民冒生命危险的事情了。再说……她们估计根本就不把诺曼底家当做领主,说不定还以为国王姓戈德温呢!
但这一双双眼睛。阿尔弗雷德的,村民们的,他们绝对说不上是‘可爱’,可爱到了让一个骑士能为之而战的地步。一个个灰头土脸,穿着破旧的衣裳,还大多身上带伤。但他们的眼睛,那其中的期盼和希冀,本来她们是不抱有生存的希望的,是自己给了她们希望,现在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无疑是正确又合理的,但代价是什么?她们一个个被夺走生命的时候,期盼与希冀定然会荡然无存吧。
蓦地,他想起那本就没有冷却的记忆,刚刚那个地方,那一具具尸体,他们是什么神情呢?像被煮熟了的鱼眼,或许更加富有色彩一样,但内容是一样的吧,苍白,又空无。
对所见,对所为,一直以来的愤世嫉俗,一直以为的理所应当,这一刻都消失不见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他是以何种怜悯的心情,又是以多么愤恨的话所掩饰,“我迟早要被你给害死!走吧!回去吧!”
“理查德……”
“只要他们有脑子,就一定会立刻转移,逃跑之前大概是要杀光所有村民的,我们守住那扇门,他们不会为我们浪费多少时间的!”他丢下了解释。心中想着,只要有一个人,一个人就好,他不相信自私自利不根植于每一个人的内心。
但这些平平凡凡的村民,他一直以来都看不起的泥腿子。在这一刻竟都这般高尚,她们信了他说的话,连一丝犹豫都没有,跟上了他的脚步。明明逃生的出口就在几十米外,却什么都看不见一样,坚定的跟在他的身后,好似最坚毅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