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前直走是大牢,领着王满的狱警却拐了个弯,走进一个圆圆的月亮门。里面是个偏院,院子一边有条带屋檐的走廊,走廊里一排房门,有的开着有的关着。从开着的房门看,好像是员工宿舍。
走廊对面、院子的另一边也有一间房子,孤零零地杵在那儿,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狱警笑嘻嘻地指了指:“您住那边,我们住这边。有什么事,您大声喊一声就得。”
狱警穿过院子,来到充当特别牢房的那间房子前,先敲了敲门,这才打开门锁。“袁先生,这就是先前说的满爷,跟您就伴儿来啦。满爷,这位是袁铮袁先生,大学问,了不得。您二位多亲近亲近。”
王满没顾上看屋里的陈设,全副心思都放在迎上前来的那个人身上。
三十多岁,国字脸,偏分头,中等个儿,身穿一件有些臃肿的中式棉袍。
这就是从血与火中一路走来,终将横扫全国、让世界为之屏息的那个组织的成员。而且还不是普通成员。瞧监狱里上上下下的恭敬劲儿,必定是个高层人物。
老兄哪年入的党?南昌起义还是秋收起义?不可能比反围剿更晚了。那会儿都三零年了,几年时间,撑死当个中层干部。嗯,也不一定。战争年代,几仗下来当上师长军长的大有人在。那谁谁,不就是吗。不不,在北平蹲监狱,显然是白区地下党,晋升不可能像部队那么快。看岁数,多半大革命时期就参加了组织。北伐啊,跟林总粟总他们一个批次的。说不定更早,留俄还是留法?喂喂,不会吧,还了得吗。那一辈儿,十来年后,什么级别!
像蜂巢里挤满蜜蜂,王满脑子里塞满了这类乱七八糟的念头,嗡嗡个不停,连狱警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满爷。”
王满一个激灵。兴奋劲儿一上来,光顾着胡思乱想了,却没研究怎么跟人家打交道。穿越者这个走神的毛病真要命,脑子里一脚油门就去了另一个世界。
这可是紧要关头啊,这辈子的机缘全指着它了。快说点什么,别跟个二愣子似的傻站着。
二愣子!王满一下子找着了舌头。“别别,当不起当不起,哪儿敢在您面前拿大呀。都说您是大学问。典狱长还让我跟您带话儿,想当什么官儿,随您挑。”
袁铮听得直乐。王满暗暗给自己点了个赞:心直口快,江湖好汉。这个设定不错。找机会再强调一下自己的贫农出身,组织上看重这个。“我说袁先生,您就挑一个呗。捡大的挑!”
袁铮笑道:“典狱长太抬举我了。我一个书呆子,哪儿有那么大的本事。满爷您才了不起呢。我听看守们说,您是杀鬼子的英雄好汉。”
米汤来了——我喝!
王满接过话头,开始叙述那一桩壮举。用的是大吹大擂的口气,但心里时刻牢记:这是在向组织报告,是接受政审!
既要吹嘘,细节明显夸张,又要让每个关键事件如铁板钉钉,经得起走访程度的考察。既要适度地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以符合自己没文化粗鲁汉的人设,又不能显得蠢笨,以免被对方轻视,不利于今后进步。
一番话里要照顾到这么多方面。王满就像个耍杂技的,双手抛接着七八个球。而且,台下那位观众可不是只会看热闹的外行。人家是大行家,火眼金睛。别说失手丢球这种大漏子,任何小破绽都休想逃过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
王满说得满头大汗,看上去就像吹牛侃大山嗨上了劲儿。其实这是累的。全仗着两世七八十年的人生经验,总算把这回“老神仙大战小鬼子”的评书说圆满了。
说书的倾情出演,听书的也十分给力。袁铮这人,堪称最佳听众。每个要紧地方,都会恰到好处地“哟”“啊”“然后呢”。提的问题,个个都那么合适,正好让讲故事的借机发展情节、丰富细节。那种感觉,就好像正瞌睡的时候,他给你递上了一个软软和和的大枕头。换一个讲故事的,肯定觉得遇上了这辈子的知音,仿佛俞伯牙遇上了钟子期,于谦搭档郭德刚。
王满却是暗暗心惊。袁铮的问题看似随意,但每一个都让他不得不深挖下去,说出一大篇前因后果。就好像地面上的一丛土豆苗,看着不起眼,却能牵牵连连地刨出几十斤大土豆。
“怎么这么巧,学生游行,日本人也在那儿?”王满就得从打斗场面中掉过头来,解释鬼子指使乞丐破坏学生运动的由来。叫花子为他们干活,他们当然得在那儿盯着,看这些人是不是卖力,对吧?
“他们怎么就这么服你呢?”王满只好插叙一段自己怎么走出南洼子,怎么被乞丐们视为天人。这时候还要注意分寸:必须吹牛,吹得没边没沿,这样才符合他的身份;但又要透出些心虚,让袁铮瞧出其实他压根儿没把自己当成什么见鬼通神的人物,只不过趁机充大个儿,骗吃骗喝而已。
真要被人家当成专业跳大神的,今后那是反动会道门,打击对象,别想被发展进组织了。
王满几乎心力交瘁。幸好袁铮不时岔开话头,真正闲聊一阵子,好让对话更像两人谈天说地,而不是审查盘问。有了这些中途小休息,王满这才勉强支撑下来。
表面上看,两个人聊得海阔天空,其实是一轮激烈交锋。袁铮凭借的是从事地下工作的丰富经验。王满活的年头虽然多了一倍,但庸庸碌碌的小市民生活,哪里比得上老地下党长期行走在生死边缘造就的敏锐直觉。夸张点说,跟人家相比,王满两辈子的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
但二人这番斗智,占上风的仍然是王满。唯一的原因,就是穿越。
一切早知道。地下党的工作方式、作风、心理……一切的一切,都是网上任人查阅的资料。当时不惜牺牲生命也要捍卫的机密,近百年后已是键盘党的谈资。袁铮想做什么、会怎么做,王满一清二楚。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一个手里的牌摊在桌面,另一个却捂得紧紧的。胜负不问可知。
成了。王满在被窝里无声地给自己鼓劲。我的话,他应该都相信了。不相信也没什么,查去吧,全是实打实的大实话。别说北平丐帮这一段,就连老家那个村子里的事,桩桩件件都是真的。村里随便哪个人都能作证:错不了,老王家的满娃,打小看着长大的。查吧,请组织严格审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