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白鹿自从被当时尚且年幼的公主举荐后,不说像陪伴皇帝数十年的郭林深受重用,其待遇也是宫中其余内侍不能比的。
宫人内侍在宫闱之中过得如何,全靠贵人提携,如今又多了几个人分去恩宠,如何不恼。赵懿对花鸟使心存怨念,两人一拍即合,当下就盘算着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引出来,再狠狠揍一顿。
赵懿原本想直接杀了这几个只知阿谀奉承的小人,奈何皇帝几乎对那几人言听计从,若是平白无故销声匿迹,岂不是要连累到自己身上,于是只得作罢。
又过数日,孙白鹿叫手下的几个徒弟约花鸟使出门吃酒,回宫路上突然窜出一伙强人,洗劫完众人财物后扬长而去。同路几人被揍得鼻青脸肿,好在没有危及性命,勉强赶在下钥前一瘸一拐地进了门。
花全破了相,根本不敢在皇帝面前露头,只推说摔断了骨头,窝在房里不敢出去。派人去查,那伙强人好似人间蒸发,找不到半点线索。几个同行的内侍挨了揍,却也因祸得福,大大出了口气的孙白鹿不吝钱财,每人都赚得盆满钵满。
花鸟使受伤,没人时刻盯着,丹女苑的守备也就松懈下来,就连运送妙龄少女的牛车频率也大为减少。她关注良久,心知时机已到,于是启程去找皇帝要人。
赵懿在飞香殿外止步,宫中焚烧的香气甘醇馥郁,不是她所知的任何一种香料。闻得久了,整个人头昏脑涨,还隐约有种燥热之感,恐怕文氏在香料里加了催情之物。
阵阵放浪笑声从其中传来,她颇有自知之明地没有直接闯进去,而是叫人入内通传。
“陛下,再来一口。”
殿里铺了地龙,免去烧炭的烟火,又使得殿内温暖如春。文修仪捧着就被,眼含媚意,巧笑着举杯敬酒。
“好……好……”皇帝显然醉得不清,张着嘴任由文氏倒酒,一大杯酒几乎有半杯倒在了衣襟上。
有宫女战战兢兢地靠上前来,禀报镇国公主在偏殿。
皇帝正在兴头,骤然被人打搅,心头火起,拿起酒杯劈头就向她砸去。酒杯极沉,砸在头上顿时破了个大口,那宫女眼冒金星,伏在地上不敢动弹。
一滴滴鲜血落到地上。
“陛下,何必为这等不相干的人气坏了身子。”文修仪劝慰道,滑嫩双手体贴地揉着皇帝心口。
皇帝被她一揉,顿时觉得心中舒畅不少,闷闷道:
“朕好不容易跟爱妃在一起,偏又有不长眼的人过来。朕原本还打算,爱妃你给朕跳支龟兹舞。从前朕也能跳,可惜现在身子大不如前,只能给爱妃弹弹琵琶了。”
“陛下若是想看臣妾跳舞,臣妾什么时候都能给陛下跳,何必急于一时呢?”
皇帝记在心中,一时只觉爱妃通情达理,心中不由对这时候打搅的人更恼怒了。正要传旨把人赶出飞香殿,喉头突然一阵干痒,不由闷咳起来。
“陛下,该服药了。”文修仪取出一粒指肚大小的丹药,放在掌中。
朱红丹药放在掌中,殷红如火,更衬得一双柔荑白如霜雪。皇帝痴痴望着丹药,心中忽然有了个想法。
“爱妃,朕喉咙疼,不想张嘴。”
文修仪眼中飞快闪过一丝厌恶,手掌一翻,丹药就落入冷酒之中,化作药酒。又轻启朱唇,抿了一口,凑到两眼发直的皇帝嘴边。
宫外又有人前来通传,公主求见。
“不见!”皇帝勃然大怒,震得桌案抖了一抖。
那宫人左右为难,她毕竟只是个小卒子,难保镇国公主不会把被阻拦的怒火发到她头上。
“你退下吧,就说陛下身体不适,不见外人。”还不等宫人再度辩解,文氏轻飘飘道。
镇国公主仗着自己是皇后所出,又立了大功,就对她不给好脸色。既然公主不给颜面,那她又何必顾及镇国公主的脸面,天大地大,还能大得过陛下去?
几番通传下来,文修仪宫里的人依旧推三阻四,赵懿分明能听见皇帝同文氏的宴饮之声,当下强压怒火,直接进了正殿。
“父皇身子不爽,文修仪你怎能不去请御医来看诊呢?”
主位上两人正相对嬉戏,浑然忘我,猛然间兜头一盆冷水泼下,浑身一抖,顿时清醒过来。文修仪慌张地披上衣裳,遮住胸前乍泄春光,掩面而去。皇帝衣襟大敞,丝丝凉风透体而入,也是尴尬不已。
“放肆,谁让你闯进来的!”
赵懿暗地里磨了磨牙,一张脸同样冷得能结成冰。
“父皇要是不想女儿过来,女儿现在走就是。”
此时丹药药力发作,热气蒸腾起来。顾不得再去训斥长女,皇帝把身上锦衣脱去大半,只留一件单衫,狂奔出殿。
被寒风一激,昏沉的脑袋也逐渐清明起来,皇帝暗自懊悔酒后失言。
赵懿咬着唇,神情复杂地跟出来。
皇帝一手握拳,靠在嘴边清了清嗓子,敞开衣襟被风吹动,露出晃悠悠的肥肉。
“刚才是朕不好,你有什么事,这么急着要到我这儿来?”
赵懿心头一阵发堵,皇帝现在这模样,实在有伤风化。从前皇帝平庸是平庸,但天家贵胄的风仪气度还是有的,也有不少女子暗中倾心。
可从蜀中南归之后,就日渐颓丧,几乎变成一头肥猪。以往性情还算随和,如今性情愈发暴躁,动辄打骂宫人……
“听说宫里最近又新来了一批人,女儿府邸新建,还少伺候的人手,就想找父皇要几个。”
皇帝假作不知。
“你凤阳宫里那些人不够吗?”
赵懿也懒得再称其为父皇,直截了当道:
“凤阳宫的老人都走光了,岂不是没人打扫?我以后还要进宫看望母后,宫里又怎么住人?况且我那宅子这么大,宫里这点人也不够。我听人说,新进来的那些宫女都在新盖的丹女苑里,不如从那里面挑百十个送我。”
皇帝笑得有些勉强。
“怎么尽要新人?这些人才进宫几天,规矩都没学全,一个个粗手笨脚的,怎么配伺候朕的女儿。宫里伶俐精细的人又不少,朕叫梓童给你配齐就是。”
见皇帝面子上挂不住,赵懿悄然捏紧手指。
果然他知道。没有天子授意,花鸟使又怎么敢狐假虎威地出宫掳掠良家女子。也对,他也知道这事见不得人,只好悄悄叫花全出去查访美貌女子,再秘密采选进来,就连宫中众人都知之不详。
当初她流落民间,因从小娇生惯养,皮肤白皙细腻,为此还引来不少人垂涎,惹出几场风波。不得已自毁容貌,才勉强保住清白。从此以后,对这等行径是深恶痛绝。每每看见这些女子落难,就如同看见昔日自己一般。
“宫里这些老人,时间待得久了,规矩是懂了,可人也油嘴滑舌,做事漫不经心。这心一旦坏了,再怎么教,也是改不回来了。新人虽说不懂规矩,粗苯了些,可胜在朴实可靠。四月就嫁到裴家去了,公主府里可是由我掌家,油滑偷懒的下人跟着也没用,被赶出来脸上也没光,反倒不如给我些新人慢慢调·教。”
这是不从他身上割肉下来,誓不罢休了,那都是日后仙丹的原料啊……
皇帝心疼不已,但长女神色如常,理直气壮,提出的要求根本没有任何无理之处,只好掰着手指一根根数着。
“最多七十,不,五十个!你自己拿去,该怎么用你自个儿说了算。再要多了,朕留着还有用,就不给你了。”
“父皇真是小气。”
丹女苑中至少从各处搜集了三百来人,皇帝却只肯给五十人,还不足其中五分之一。赵懿勉力做出一副嗔怪表情,还想再从皇帝手中扣点人出来。
“朕小气?”皇帝两眼一瞪,“你再无理取闹,一个人都不给!去去去,把你的人都带回去,朕现在不想看见你。”
赵懿含恨而去,离开的背影干脆利落,再无半分眷恋之情。
有了皇帝首肯,当即马不停蹄地赶往丹女苑。当班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混了几十年也没到花鸟使这个地步,也不敢拦住赵懿,点头哈腰地目送着她带走了五十个走运女子,潇洒出门而去。
“小女子拜见公主,公主大恩大德,小女子永世不忘。”
五十个环肥燕瘦,各有美态的宫女一走出这压抑的院墙,一个泫然欲泣,感激涕零。
听着众人真心实意地感激声,一股暖流涌入心间,似乎救下这些女子,也仿佛救赎了当年在尘世挣扎不已的自己。赵懿颇不自在地别过头去,若无其事道:
“本宫只是手下还差些人手,你们愿意到本宫公主府里当差的,就好好跟着姑姑学规矩。不愿意到公主府的,本宫念在你们原本也是良家女子的份上,拿五贯钱出宫去吧。”
一众宫女自是感恩戴德,叩谢不已。除去少数去意已决的,大部分都留了下来,踏实做事不题。
花鸟使一事告一段落,脑中又回想起皇帝陡然变化的态度,顿时恶向胆边生,招来负责制药的御医,再不大费周折地替皇帝送药。
赵懿将药丸抛入火中,看着它化作一缕青烟,冷笑不已。
既然这么急着想飞升,那她怎么好意思在路上拦着呢?
不如早些去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