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真元年。
暮春将尽,四月京城最重大的事情,非镇国公主下降驸马莫属。除去这一桩,老大不小的二皇子赵晋,也终于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王爵,皇帝下旨,封其为“恭王”。
随着这封圣旨到来的,还有镇国公主临近的婚期。
窗外夕阳昏黄余晖透过雕花窗棂,斜照在菱花镜上,映出一张如画玉面。
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公主一头长发直垂腰间,乌黑亮泽,光可鉴人,幽幽香气淡雅宜人。姜云儿从妆奁里挑出几支华钗,兴致勃勃地在赵懿头上比划。
“公主,你看是这支珍珠簪子还是这支点翠钗好看?”
赵懿微微一笑,哪支都没有选,径自挑出一支华贵而沉重的九凤钗。凤钗五彩斑斓,尾羽缀满各种珍奇宝石,庄重而高傲地昂起头,展翅欲飞。
曾留下一缕垂肩的分稍长发都已被挽了上去,用一柄玳瑁梳固定,重新梳作成熟标致的妇人发式。宫里请了手艺最好的姑姑,用一根线在面上轻轻拂过,刮去少女绒绒细毛,称为“开脸”。
从此以后,她就不再是养在深闺的少女,嫁给裴琮之后,就真正拥有了走上前台的身份。
扑上艳若桃李的红妆,额前花钿,唇上口脂。紧闭的宫门被拍得砰砰直响。
“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
门外夫家亲朋好友云集,一个个围在凤阳宫外,齐声高喝。也只有在这个喜庆的时刻,才能无视礼法尊卑,尽情释放情绪。
赵懿早已不再是那个偷看驸马一眼都要脸红的少女,曾经嫁做人妇的她还清晰地记得,这一过程,名为“催妆”。
“灵飞,你去会会他们。”
成灵飞扶了扶鬓边簪起的红花,信心满满地出了门。成灵飞则接手了她剩下的任务。
凤阳宫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红衣蓝裙的靓装宫女仪态万千地走出来。因是公主下降,裴家人也不敢闹得太过,束手站在旁边,等候宫女发问。
“咱们公主正在梳妆,各位明日再来吧。”
这便是来要催妆诗了,前来催妆的裴家人早有准备,当即拿出早已备好的诗词,朗声吟道:
“荣昌公主贵,出嫁五侯家。天母亲调粉,日兄怜赐花。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
成灵飞也不多作阻拦,飘然退开,凤阳宫大门由此向迎亲的裴家人彻底敞开。
催妆既成,镇国公主一手以桂花扇遮面,一手扶着左右,袅袅而出,当今帝后早已候在院中。
“父皇,母后。”
团扇开处,春山微蹙,丹唇轻启。赵懿凝眸望着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除了一声“父皇”、“母后”,竟想不起别的说辞。
王皇后满眼含泪,万分不舍,热泪滚滚而下。胭脂被泪水沾染,划出两道红痕。皇帝依旧是那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样,浑浊通红的眼珠迟钝地转了转,依照天家惯例,劝勉道:
“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
皇后稳了稳心神,拭去眼泪,接着道:
“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宫事。”
赵懿闻言行礼,曼声道:
“请父皇赐字。”
皇帝日渐麻木地心中涌起一阵感慨,从前女儿出生的时候,只有猫儿这么大,一晃眼都到出阁了。赵泓端详着长女容颜,本是妩媚动人,不可方物的模样,眉宇间又暗藏英气,将这股妖娆之气生生压了下去,华贵庄重,凛然不可侵犯。
“你容貌华贵端庄,才干过人,犹如日月朗照。朕今天,就给你取字‘明空’,从今往后,你就是‘赵明空’了。”
明空,明空,日月当空。
赵懿星眸微闪,深深拜下。
依依惜别后,赵懿重新将团扇归位,遮在面前,登厌翟车而去。
厌翟车身丹红,多以金饰,轮画朱牙,厢饰以次翟羽。朱丝络网,红锦络带,八銮在衡,金鍐方釳。因皇帝恩宠,驾车御马从二匹增至六匹,如此方能拉动这架庞大的厌翟车。
车厢四面封闭,衡上銮铃脆响。赵懿趁着左右无人,将团扇拿开,轻轻扇着风。入夏时节,天气渐热,穿着一身厚厚的礼服,背后流的汗已经将衣裳沾湿了。
厌翟车行驶缓慢,没走几步,竟又停下,只听见外面有人惊叫道:
“车太大了,过不去!”
“快,把墙拆了,可别耽搁了公主良辰!”
又是几声重锤砸在墙上,轰隆一声,高约一丈的宫墙顿时碎作满地乱石。公主车架这才得以驶出来,裴家人大喜,一拥而上,把车架包围在其中。
出了皇宫大内,裴家人还未欢喜多久,就见道中央横着一伙人,手执棍棒,严阵以待。障车的人大都是无所事事的贵戚,为首一人,赫然是身为靖王的皇长子。
靖王昔日也曾大大吃过刀剑相加的苦头,甚至连一条腿都因此残废,故而也并未发狠把人打得半身不遂。一行王公贵戚手上拿着东西,做做样子一人敲上几棍,也就过了。
毕竟镇国公主的颜面,京城众多外戚勋贵,还没有想要去削的。
天色向晚,最后一丝阳光也泯灭殆尽,车架所行的路线两旁燃起庭燎,盏盏花灯巧夺天工,映得满街亮如白昼。
时有微风拂过,吹偏了火苗,天干物燥,树冠枝叶立刻燃烧起来。宫中禁卫早有预料,不慌不忙地从大缸里舀出清水,将之浇熄。
为免黄尘扬起,天子开了府库,将价值千金的西川锦铺在地上,从宫门一直铺到城东新建的公主府中。锦缎铺地,金银焕彩,灿若云霞,飞龙、彩凤、麒麟、狻猊……从未有任何图样重复。车架朱轮辚辚驶过,不惹半点尘埃。
城中百姓夹道而迎,潮水般涌至道旁,维持秩序的卫士竟被推搡得不住往后退。宫中使者身骑快马,左右飞驰,将一筐筐铜钱下雨般倾泻到地上。
这钱不是市面通用的五铢,而是为此事新铸的六铢钱,上刻“长命富贵”四字。
铜钱叮当落在地上,围观百姓疯魔似地弯下腰去抢,口诵“公主大喜”、“陛下圣明”,仿佛抢到一枚,就能沾沾喜气,为全家带来福祉。
车外喧闹不止,赵懿端坐车中,心静如水。
八年了,她用了整整八年。
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到飞鹰走狗的悍妇,再到文武双全的镇国公主。惠妃也好,河西也罢,都咬着牙将之一一打倒在地,踩着累累尸骨,穿越腥风血雨,最终成就如今的她。
从前的她,或许还会为驸马回眸一望而脸红不已,偷偷期待着出嫁的十里红妆。而现在的她,早已不会为这表面浮华而动容。
驸马好也罢,坏也罢,究其根底,也只是两支宗族的联和。她既然选择将自己化做筹码,博取最大的利益,那么内心的爱恨,就不再重要。
裴琮固然千好万好,也仅止于夫妻之分,永远不可能敲开她的心房。
或者说她的心,早在从阴间爬回人间的时候,就已经锁死,再无人能够窥探。
大喜之日,赵懿难免感到一阵悲凉。
若是能够,她宁愿做回那个贤良淑德,不知世事的荣昌公主,每日针黹女红,弹琴赋诗,一辈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去。待在自家安乐窝里,什么朝中国政,什么诸子争位,都和她毫无干系。
天意从来高难问。
掌中玉柄微凉,丝绢裁作团扇,金银绣成丹桂,随风轻动,真如天上明月一般。
月亮尚有阴晴圆缺,人这一生,又岂能常圆不缺?
为了那个可望而不可即的野心,她放弃的东西,因她牺牲的人和事,早已数也数不清。
厌翟车戛然而止,姜云儿拂开锦帘,眸中带笑。
赵懿深吸一口气,轻抬素手,拢了拢青色翟衣,一步步稳健地踏在云光灿烂的锦道上。
接着无非是依照时下婚俗,跨过微燃的火盆与马鞍,进入宫中特制的百子帐中。朝中百官,京中勋贵,都不约而同地到了公主府中,争着要给她当傧相。
裴琮一身红衣,衬得整个人温润如美玉。他素来不愿同这些苟且之人同列,眉宇间隐有几丝不耐。
公主掩面而来,恰似一轮明月照亮夜空。
裴琮眼中微微有了暖意,对着她站定,凝视着那一轮素白生光的绢扇。
“宝扇持来入禁宫,本教花下动香风。姮娥须逐彩云降,不可通宵在月中。”
团扇倏然打开,露出一张美貌更胜往日十倍的面容。两人彼此相视,却都未从其中见到真切的欣喜之意。
桌案上摆着一只炮豚,赵懿依照礼节,切下肉来,共牢而食。接着剖开葫芦,挖去种子,倒满清亮酒水。葫芦肉微带苦味,因而入口之时,赵懿也尝到了若有若无的苦涩。
从彼此身上剪下的头发缠绕在一起,打了一个死结。
但这缕头发,拴住的是人的心,还是身呢?
月上中天,与会宾客陆续散去,两人才空闲下来。
摇曳灯烛之下,两人相对而坐,俱都从彼此眼中看见一脸疲惫的自己。
“安歇吧。”裴琮淡淡道。
赵懿依言躺下。
眼中所见,是帐顶百子千孙,瓜瓞绵绵的纹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