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将刺杀公主的刺客都擒获下狱,奈何刺客原本就灌了哑药,严刑拷打也不透露半点风声,唯有另辟蹊径,从散落地上的箭支弩机寻找线索。
“朝廷严禁军械外流,弩机只有军中才有,所以怀疑军中有人参与?”
赵懿回以不不屑冷笑,把刚刚上调的账簿重重扔到桌上。
“仓部郎中才清点了库藏,一支箭都没少,那些弩机都是会飞的么?晚上到刺客手里,白天又飞回仓库?你们可还记得,凤仪十年,武库亏空一事,到头来也只惩处了偷运军械的几个小贼,买家一个都没能逮住。顺着当年的线索查,本宫就不信逮不住人了!”
执政五年,她权势煊赫无比,但也从未放松过同军将的联系。比起还在跟着夫子开蒙的小皇帝,各地统军大将显然更亲近她这个镇国公主,毕竟能完全不含猜忌,并尽力保持粮草稳定的君主,并非是那么常见。
显然有人看不过武将一脉同她的亲密关系,想方设法挑拨离间,若是无法建功,也能够混淆视线。
当年莫名失踪的军械弓弩,其后的买家也逐渐府出水面。陇西李氏、荥阳郑氏,还有诸多或多或少与刺杀有关的世家,宗族府库中恐怕都储存着相当一部分军械。
当今又不是前朝蛮夷入寇,中原四分五裂的时候,各家纷纷囤积粮草军械用以自保。太平时节,还要千方百计偷盗军械,实在居心不良。
“拙劣的把戏。”赵懿暗骂一声,随即吩咐面前待命的手下,“你下去吧,交由大理寺和刑部定罪。”
垂拱五年秋,镇国荣昌长公主当街遇刺,太后由是大怒,将刺客于西市腰斩。
随着鲜血而来的,还有对故意装病不上朝的一十八人从重处罚,连降三级,赶出京城,扔到偏僻之地吃灰。而上书乞骸骨的老人,大违常例地省去挽留程序,干脆利落地悉数免职。
且不说丢官降级的世家官员如何恼羞成怒,光是空缺出来的大小官职,就足以令人垂涎欲滴。自觉资历已满的官员摩拳擦掌,信心满满地打算争上一争,一时间,朝堂上风云涌动。
一番令人眼花缭乱地变动之后,几大世家恼怒同时,也暗自松了口气。镇国公主下了如此重手,应当是查不出幕后主使,把气撒到别人头上。
这不正是说他们暗中布下的手段天衣无缝?这么一场大案,就这么虎头蛇尾地揭过了。
“本宫心意已决,即日起,出征北夷。”
太后从帘后投来揪心目光,听说那北夷茹毛饮血之辈,打起仗来命都不要,连皮甲都不穿,裸着身子就往前冲。一旦打了胜仗,就把擒获的俘虏全都吃掉。
往年还罢了,今年北夷来势汹汹,长驱直入,连破河北道数城。举国依附的百罗国被这么一打,就成了孤悬在外的飞地,根本无法取得任何联系。朝廷局势又动荡不安,贸然出征,危险重重。
赵懿坦然无畏地同太后对视,透露出无比坚定的意志。
没有条件,那就创造条件。她自出生以来,就从未真正统领一军,这一次,她一定要去!
世家之患自后汉开始,愈演愈烈,最终招致前朝恶果。堂堂大一统的王朝,最后竟然混乱如斯。高门大阀任意废立天子,只顾着宗族小利,全然不顾天下大义。更有甚者,甚至勾结塞外胡人,引狼入室,神州大地,险些沦为豺狼横行之所。
若非太宗皇帝披荆斩棘,北击胡虏,奠定霸业之基,天下百姓不知还要沉沦多久。有感于世家子弟庸碌无能,寒门俊才沉于下僚,故而开科取士,唯才是举。
而世家之所以显贵,无非以九品之法垄断官职,世卿世禄。太宗废九品,开科举,便是把自己摆在了世家的对立面上。
南北一战,士卒流下的鲜血染红奔涌的江水,堆积的尸身足令江水断流。遭到如此惨败,作威作福长达百年的世家方才低下了头颅,迎接天下共主的到来。
传至先帝、赵懿一代,当年残余世家也早已恢复过来,夺取当年败者的养分,甚至更进一步。先帝昏庸,世家子弟便以各种手段重新占据朝堂,要扭转局面,就必要从朝廷重中之重的抡才大典下手。
她与世家的对峙,同当初太宗所面临的局面一模一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便是当初拦江一战未完的后续,一场跨越百年的战争。
除却这堂而皇之的理由,赵懿同样有自己的私心。
敢问世家是乐于扶持毫无羽翼、年纪幼小的天子,还是一个年富力强,随时想要跳出棋盘,做为棋手的君王?答案显而易见。
就算皇帝如先帝一样暴毙,赵懿想要顺理成章登基,也势必会遭到各种阻挠。哪怕从各家私愿来讲,也不乐见太原王氏力压群雄,打破世家之间的均势。
她与世家,从一开始就无法妥协,只有死斗。不是她身败名裂,就是反对者株连九族。
科举改制,不过是恰逢其会。赵懿需要一个理由,来将彼此矛盾摆上台面,而北夷入寇,则给了她一个再好不过的时机。
对视良久,太后终于败下阵来,无力地令其自行决断。赵懿心满意足,把虎符再一次拿到手中。辛家兄弟、王傅吕易等嫡系人马忧心不已,出声劝阻,都被她一一驳回。而朝中臣子心怀鬼胎,暗中窃笑不已,装模作样地劝上几句,就收手不干,任由公主满脸郑重地同六部商议出兵事宜。
长风猎猎,拂动衣襟。
“公夷,都安排好了么?”赵懿上身微倾,靠在辛和身边耳语道。
“都好了,公主尽管放心就是。”辛和眼神炯炯,双眼明亮,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赵懿翘起嘴角,她既然敢亲自出征,又岂会不做准备。
她一离京,皇帝与太后就是重中之重。京城禁军看似还是那样,却是暗中将值得亲信的禁军将领调到各处值守,无形之间,偌大宫城早已连只苍蝇都飞不进。依仗宫中储藏,哪怕强攻,也足以坚守旬日。
毓太嫔虽说心有不甘,顶着皇帝生母的名头大肆招揽宫女,到底也翻不出什么浪花。只要防备她趁机抢出皇帝,那就万事无忧。
辛和执掌情报,死间、内间、反间……早将各地世家串联情报送到案头。她也将手下派往各地,收集各反对世家横行乡里的不法证据。
更何况,范阳卢氏倒戈相向,将整个家族前程都压到了公主长史的身上。博陵崔氏则态度暧昧,既不和陇西李氏狼狈为奸,也并未显露出要为镇国公主出力的意向。
赵懿对此并不意外,鸡蛋不放在同一个篮子,两头下注才是常态。就连参与此事的世家,也多有后手。
而她要做的,就是让这些潜伏暗处的敌人自以为万事大吉,放松警惕,再将这些后手同整个宗族连根拔起。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一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赵懿一撩身后猩红大氅,翻身上马,其声铿锵有力:
“必胜!”
城中百姓、出征士卒山呼海啸般应和起来,山林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随性百官笼着手,只觉五脏六腑都战栗起来。
“公主万胜!公主万胜!”
赵懿笑了,紫金冠映着灿烂阳光,曜日生辉,模糊了女子娇柔面容。挺拔身躯如天神下降,雄姿英发,不可逼视。
“出发!”
成千上万人一齐踏步,尘土飞扬,赵懿兴致勃勃地策马而行,风中似乎夹杂着苍老而沉稳的声音。
“恭送公主,老臣祝公主早日凯旋。”
那声音与王傅吕易毫无分别,却多了几分暮气,夹杂了一丝不甚明了的诀别之意。
“师父,这里风沙大,小心些。”
辛仪向前一步,伸手扶住吕易,扬起衣袖替他挡住飞尘。裹在紫袍里的手干枯起皱,布满褐色斑点,触手温凉,早已不是年轻人光滑温热的肌肤。
吕易虚弱地咳嗽几声,哑着嗓子道:
“我看哪,我是不中用了,接下来,还要你们来辅佐公主。”
辛仪一惊,急急宽慰。
“师父身体硬朗,长命百岁不在话下。”
“你啊……还不如裴五郎那小子,总是看不开。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何必做此小女儿态。”
吕易伫立风中,远眺着阳光下渐行渐远的禁军,直至再看不见任何一人身影,眸中露出一丝欣慰之色。
赵懿骑在马上,愕然回头。
她已随大军走出老远。回头再看,滚滚红尘中,送行的百官面容早已模糊,朱紫锦袍相互混杂,再看不清王傅洁如霜雪的白发。
“公主在看什么?”姜云儿策马紧贴着乌骓,好奇地顺着目光看过去。
“不,没什么,赶路要紧。咱们这次,你只当去神都游玩一圈,跟着吃吃喝喝就好。其他的事情,自然有别的人安排。”赵懿收回空中虚握的手,若无其事道。
但愿刚才的念头,是错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