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清晨出发,行军三日,走出二百四十里。
大军在暮色之下扎营。修筑营盘的声响同锅碗瓢盆的响声混杂在一起,在如血残阳之下,格外有种凄厉的美感。
姜云儿端着还冒着热气的汤饭走进来,却被赵懿一把摁在胡床上,菱花镜映出她的面容。
“公主,你这是?”
赵懿抿着唇,把汤饭撇到一旁,立刻动手拆卸其她挽好的发髻来。
宫中为示尊卑有别,侍奉贵人的侍女都统一着装,太过繁复的发髻也是不许梳的。而赵懿拆开她的头发,正是要重新为她梳头。
“奴婢卑贱之躯,怎敢劳动公主亲自动手?”
姜云儿心中惶惑,一手不自觉伸向头上,从镜中看到公主严肃神色,又怯怯地放了下来。公主一向自有主张,她作为奴婢,还是不要逆了公主的意为好。
赵懿原想给她梳成飞仙髻,奈何十多年养尊处优,再没亲自动过手,鼓捣了半天,也只是乱糟糟的一团。
姜云儿看出了她的难看,从赵懿手中取下木梳,柔声道。
“还是奴婢自己来吧,公主想要梳什么,只管给奴婢说就是。”
赵懿怅然若失地放手,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连头发都梳不成。
整顿心绪后,赵懿趁着姜云儿在高耸峨髻中插步摇的功夫,打开箱笼,翻出以往常穿的衣裙,在她身上比了比。
“公主?!你这是要做什么?”
姜云儿花容失色。以往也听说有些贵戚兴趣别致,把自家的衣裳和奴婢换着穿,但公主分明不是这样的人。
在军营中换衣裳,更有一种别样的意味在里头。
“来,把衣服都脱了,换上这件给本宫看看。”
赵懿可不管她愿不愿意,硬是把衣裳披到她身上,退远几步上下打量,满意地点了点头。
常言道,物似主人形,姜云儿跟她的时日也不短,长年累月的相处,气度举止,自然就与她有三分相似。彼此年纪相仿,身量相似,唯有一张脸面不同。那也好解决,铅粉扑到脸上,眉眼稍作改动,谁又敢深究军中的镇国公主到底是真是假?
姜云儿难为情地脱下外衣,披上轻薄柔软的锦绣华服。赵懿解下腰间宫绦,半跪下来,环着腰将叮当作响的环佩系在她身上。昏暗的斗室之内,主人与仆从,悄然易位。
把姜云儿打扮成自己的样子,也并非是赵懿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
此次出征,她并没有带走任何一个战功赫赫的将领,而是将他们都留在了京中。被她点名带走的人,都是些碌碌无为之辈,到时候京城乱起,不仅没有用处,反而还要添乱。
这次亲征,只不过是蒙蔽世人眼目的幌子。萧兰陵调任河北,所谓北夷入寇,早被他拦在了国门之外。而境内流窜的夷人,不过是派人假扮而成的,并未对周遭郡县产生多大破坏。
从头至尾,这就是一场彻彻底底的骗局,骗过了暗中蠢蠢欲动的野心家,也骗过了最亲近的人。
“好了!”赵懿一击掌,兴奋道,“云儿再照着我的模样化,这就成了!”
公主发话,姜云儿不敢不从,尽管心中疑云重重,还是乖乖坐在镜前,执起胭脂螺黛。
赵懿一身轻甲未脱,甲叶寒光闪闪,大马金刀地坐在胡床上。顾不得再叫人加热汤饭,径自端起残羹冷炙就开始狼吞虎咽。
时间到了,她也该走了。
“公主,公主。”
门外有人轻声唤道,赵懿抹了抹嘴,把碗碟扔在一边,就去开门。
“时间到了?”门外立着的人正是辛和,长久以来替公主掌管情报,自然也知晓其中内幕,甚至这次行动也有他的手笔。
赵懿把人请进来。姜云儿吓了一跳,眉毛都画歪了,忙不迭擦了重新画过。
“不急,等几位将军都睡下了,再动身也不迟。”
两人靠得极近,赵懿甚至能闻到一股酒香从他身上飘来。显然,辛和才把几个统兵将军灌趴下,这样才好暗中行动。
“你来得正好,给云儿讲讲该怎么做。”
赵懿取下挂在柱上的切玉剑,交到她手中,又打开书桌暗格,从中捧出一个朴素无华的木匣,放到姜云儿膝上。那里面放的,正是调兵用的虎符。把虎符移交给她,也象征着姜云儿从一介侍婢,飞升成了数万大军的最高统领。
用此瞒天过海之计,非至亲至信之人不能为。
时间紧急,辛和不便多说,三言两语交代了前因后果。
此去出征,原本就没打算击败北夷,行军终点,乃是神都。届时她扮成镇国公主,以欣赏洛阳牡丹为名,驻扎个三五日,那就够了。恐怕大军还没走到洛阳,京城就要传来捷报,班师回朝。
至于姜云儿,只要远远露上几面,显示公主还在军中,那就够了。将领那边,自有辛和带人遮掩。
一番详细解释后,姜云儿恍然大悟,随即又担忧地望着公主。虽然一切都在赵懿预料之中,但世家叛乱,本就是凶险异常的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就糟糕了。
赵懿看出她的忧虑,寻出宝弓、箭囊、环首刀挎在身上,回首安慰道:
“我乃先帝长女,天潢贵胄,岂会死在乱臣贼子手下,你尽管放心。到时候,我还要等你班师凯旋呢。”
姜云儿忐忑不安地点了点头,坐在重新变得空荡荡的大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懿潜到营中,只见微薄夜色中,已然打起了无数火把,成千上万的,看不清面容的士卒静静守在外面。为了尽快赶回京城,每人都只许带三壶箭、三日干粮,更要达到昼夜奔行三百里的极限速度。
这些都是她的嫡系部下,即将投入京城激烈而血腥的战斗。
叛乱的世家,远征的公主,不知是谁,能在这场豪赌中笑到最后。
守门将校眯起眼,盯着火光下面容模糊的骑吏,仿佛要用目光把兜鍪盯出一个洞来。
带着这么多人马出去,真是奇怪。可交来的验传分明是真的,想必是那些大老爷又相处什么新花招了吧。
满腹疑问地开了门,只见那骑吏一提马缰,纵身一跃,如一道残影般消失不见。
时间往回倒转,视野回转京城。
大军誓师开拔之后,京中决心推翻镇国公主的世家纷纷聚在一起,准备起事。陇西李氏、荥阳郑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甚至连恭王也按捺不住下了场。
并不是有人怀疑其中有诈,实在是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千载难逢。公主不在,还调走了大量护卫宫城的金吾卫、羽林军,毓太嫔又答应在宫中里应外合……
万事俱备,几个孤儿寡母又怎能挡住他们这些秉持大义,忠肝义胆的臣子铲奸除恶呢?
为免公主突然掉头,挥师攻打,纵然心中焦急,以陇西李氏、恭王赵晋为首的众人决定,再耐心等待四日,确定公主无法赶回后,才从容动手。
高手过招,讲究的是一击制敌,闪电般制服对手。等到公主回师,一切早已尘埃落定,就算她有天大本事,也翻不起浪花来。
大军离京后的四天,就这么波诡云谲地过去。城门进出的小贩、百姓之流忽然多了些,若仔细分辨,还能看出一丝隐藏不佳的彪悍之气。
是夜,天上浓云密布,把星辰与明月都遮得严严实实。
李氏族长抬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天幕,不禁感叹,果真是月黑风高杀人夜,连老天爷都在帮着他。
整了整挺括的官服,戴正高冠,踏出府门,就见着朝上同僚也是同样打扮,不由相视一笑。
他们这是要叩阙朝觐,力谏陛下铲除妖孽,自然不可能像那群赳赳武夫一样,弄得到处都是血糊糊的,还是要讲究基本风度。
各家尽起私兵,闹哄哄地穿行在里巷,明亮火光不知惊起多少无眠之人。
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不好,一路行来,竟然没有碰见巡夜打更的武侯,自然也就无人示警。
“老夫许给监门将军黄金千两,只要他开了门,咱们就进去面见陛下。”
李氏族长神色淡然地解释着,引来众人一阵恭维。他颇为自得,抚了抚三缕飘逸长须,羽扇轻摇,坐在车上,端的是气度非凡。
然而行到宫门处,一片黑灯瞎火,宫墙上连火把都没有点起。派人叫门,也无人回应,众人心中登时一跳。
“中计了!速退!”
突然之间,金鼓齐鸣,从墙垛后冒出无数卫士。霍建趴在墙上,脸上笑容满面,眼中却是饱含杀气。
“几位大人,怎么三四更天就来上朝了?现在陛下还没起来呢,我看大人也不必回家去补觉,先留在这儿吧!”
墙下众人打着火把,自然成了最好的活靶子,一顿箭雨下来,众人家丁顿时大乱。
“不行,都给老夫上!”
事已至此,再无回旋余地。赢了,就是荣宠不尽,输了,就是身死族灭。各家族长咬着腮帮子,躲在大盾后,指使手下私兵顶住箭雨,一边犹不死心地喊道:
“千牛将军,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为陛下掌管诸卫羽林,又何必助纣为虐?若能助陛下扫清妖氛,将来加官进爵,指日可待啊!吾等有太嫔及陛下手谕,还请放吾等入宫!”
“哼,我看陛下好得很,倒是你们,假传圣旨,罪加一等!死到临头,还不死心,继续给我放箭!”
各族私兵往前冲了几次,都被箭雨挡了回来。李氏族长心急如焚,毓太嫔那边怎么还没有动作?拖得久了,金吾卫、羽林卫反应过来,那可就不妙了。
舔了舔干裂嘴皮,正要继续下令,却见身旁家丁张大了嘴,指着背后瑟瑟发抖。
“李大人,郑大人,袁大人……晚上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