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荣昌公主如此羞辱后,韦衡着实心中郁郁,先前那个红衣美人淡薄的影子早被抹去,换作了一个骄横跋扈,目中无人的形象。韦衡甚至开始怀疑惠妃叫他来求娶荣昌公主的目的,听说荣昌公主素来与惠妃不睦,是不是惠妃无力压制荣昌公主,才叫他来顶上。
思量再三后,韦衡终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荣昌公主虽说脾气不好,皇帝却最宠爱她,甚至超过了宫中的二位皇子,要是尚主成功,所能得到的好处也是无法估量的。
韦衡很是关起门来苦读了一段时日,把那些背得滚瓜烂熟的经义又过了几道。褚郡公府中韦衡院落的灯光每夜都亮着,耗费的烛火都是旁人的几倍。
惠妃对他的不满,也因为他知耻而后勇的表现而渐渐消散了。
直到那日他的同乡和宽来找他。
韦衡满头大汗地仰躺在美婢膝上,任由她拭去额前细汗。读书可不是件轻松的事,读得久了,骤然起身都觉得天旋地转。正巧有人通报,他的同乡和宽来找他。
见到和宽后,韦衡眼神就是一亮。
原先和宽家境并不宽裕,衣衫陈旧,不显眼的地方还有些缝补痕迹,今日全身上下焕然一新,满面春风,显然遇到了什么好事。
韦衡也不疑有他,进京士子为免落榜后衣食无着,总会想方设法将名刺送到达官贵人手中,期望能得贵人看中。大多数人名刺只不过充当了烧火的木柴,唯有极少数人成为那个幸运儿。显然,和宽就是走了好运的那批人。
随便探究别人投靠了哪家可是犯忌讳,韦衡也不羡慕,从婢女腿上爬起来,谑笑道:“和宽,看来有好事啊。”
和宽钱包鼓鼓,正是得意的时候,坐下来对着韦衡挤眉弄眼道:“再怎么走好运,也比不上你啊。”
谈到公主,韦衡兴致一下低落下来,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世人都道我娶了公主,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实在是有苦难言啊。”
“难道公主貌若无盐,还是有什么难言的隐疾?”和宽好奇道,两只眼睛直勾勾瞪着韦衡。
韦衡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只好道出实情:“虽不中,亦不远矣。公主靡颜腻理,明眸善睐,固然是一等一的美人。只是这脾气……我实在消受不起啊!”
和宽同时露出心照不宣地笑容,道:“毕竟是九重宫阙中的贵女,可不是那些任你拿捏的女伎,性子倔强些也无妨。日后做了你家大妇,把那些娇柔的可人儿藏好就是。”
韦衡一想那明晃晃的剑光,顿时大摇其头。
“我一个文弱书生,哪里经得起能开弓射猎的荣昌公主一顿打,砍我一剑,就怕是要下黄泉了。”真要说回来,他还是更想回故里去,做他那个斗鸡走狗的土皇帝。奈何韦家发展已到瓶颈,不进则退,高高在上的褚惠妃抛下一根枝条,哪有不顺杆子爬的道理。
和宽顿时心有戚戚地搓着手,道:“要不,趁着还没尚主,咱们先去平康一趟?这次过了,可就没有下次了。”
韦衡也是静极思动,也就带上两个仆役,轻车简从地出了门。
所谓平康,即京中平康坊,正是一等一的柳陌花街,秦楼楚馆,云集此处。韦衡跟着和宽出来,夕阳欲落,斜照在街上。
时值朝廷各僚属下值,青楼晚钟歌起,楼下车马辚辚,说不尽的繁华妩媚。王子皇孙,达官贵人乘着各色车马,穿行此处,不乏有迈步上楼的。
和宽带着韦衡坐了一辆不起眼青布篷车混在其中,几乎都要醉在这拂面而来的暖风里。那些若有若无的渺远吟声几乎要把骨头化掉,还没进门,心就飞到了那些红袖招展的楼阁里去。
平康坊分为南、中、北三曲。南曲名伎最多,达官贵人也最多,中曲次之,北曲最下,素来被其他两曲轻视。和宽捏了捏钱包,越过那些装饰异常华美的馆阁,停在中曲。
进了门,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见他两个衣饰不凡,就热情地迎了上来,引到雅室中坐下,介绍起馆阁中居住的女子。
鸨母声线柔和圆润,娓娓动听,年轻时想来也有过一段风光日子,只是无人赎买,只好继续做了这一行当。
“几位要请都知,还是席纠啊?若想听曲,还有几位师从教坊司里云韶宫人的。”
都知为诸女伎之首,自然不同凡响,只是和宽囊中羞涩惯了,还不能面不改色地一掷千金。校书工于文辞,此行又不来吟诗作赋,故而不取。唯有席纠善谈谑,能歌令,最适合他们两个。
“刘福娘,倒是个有福气的名字,就选她了。”和宽当先点了一个。韦衡往下看了一排,选中了一个“刘云仙”的名字。
鸨母脚步轻快地退去。
门外轻轻传来走路时的脚铃声,一肌肤微丰,一纤长袅娜的两位席纠翩然而至,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班女乐和酒席。
酒是西市郎官清,菜是西域炙驼峰,飘然走来的更是人间殊色。
和宽已看得呆了,韦衡捅了捅他,方才发现身边已挨了位靓装丽人。那黄衫丽人对他莞尔一笑,倒了杯酒端到他嘴前。
女乐细细奏起琴弦,云仙拿了红牙板,按着拍子,旖旎万端地唱起来。
和宽家贫,如此风流阵仗也是第一次见过,被刘福娘连灌好几杯。糜子酒入口微甜,回味醇厚,比起从前喝的浊酒好上不知多少倍,不知不觉也就多饮了。
刘福娘见他一副刚来青楼的飘然样子,就拉着行酒令,输一次喝一杯,笑语连连。那边韦衡还在和云仙一唱一和,含情脉脉,桌上的一坛郎官清就少了一半。
和宽实在不胜酒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扶着门框就要去更衣。一个同样喝得醉醺醺的华服客人晃过来,和他撞了个满怀。
和宽身上一痛,打着旋扑到栏杆上,正要破口大骂,却见那人已经走得不见影子了。和宽酒意顿时醒了八分,左右张望,趁人不注意闪进一间静室,这才从怀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掌灯来看。
纸条上写了几个字,墨色泅染,极不清晰。和宽不慎咬了舌头,捂着嘴不敢出声,把纸条揉成一团,在烛火上点着了,化成灰烬,才敢蹑手蹑脚地出门。
一场酒喝到最后,自然都是烂醉,被两个席纠扶回去,各自春风一度。两个女伎细脸上挂着笑,也不知是真心,还是为两个出手阔绰的主顾丰厚的度夜资而喜。
福娘肌骨丰盈,云仙婉转柔媚,各有各的风情。两个老于欢场的女人使出手段,叫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如坠入仙府龙宫一般,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夜已深沉,一弯如钩残月挂在黑惨惨的天幕上,有气无力地发着朦胧的黄晕。几粒疏星被薄云遮住,半点光也透不出来。
就连作长夜饮的豪客,也在醇酒的作用下沉入黑甜梦乡,和周公相会。偌大的京城,只有城墙上几点火光还在倔强的闪烁,迟迟不肯熄灭。就连巡夜的武侯都偷偷找了个无人的地方打盹,更漏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
和宽猛然从梦中惊醒,脸颊旁是女伎温热馨香的肢体,柔软如云的丝被。他还没有完全从梦境里挣脱出来,他梦见了自己过世的父亲,一贫如洗的茅庐,和一方香火冷清的荒冢。
他轻轻地从女伎地臂弯里抽出手,想起了他的使命。
和宽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此起彼伏的鼾声极好地掩饰了他的行迹,一路提心吊胆,装作迷迷糊糊起夜的样子。平康坊不愧为京中的温柔乡,英雄冢,楼梯转角依然亮着柔和的烛光。和宽轻轻松松便有了许多点火的东西。
一盏灯火照亮黑暗,温柔得像是美人的眼波,又怎会想到它将带来的灾祸。和宽立在烛火前,沉凝不语。他深知今夜过去,韦衡的前途就要毁于一旦,别说尚主,就连能否取得进士功名也未可知,他和韦衡那点微薄的情谊也要荡然无存,继而会遭到严酷的打击报复。
和宽深吸一口气,想起突从故里传来的噩耗,厚葬之后家中甚至要典儿卖女的窘境,奋力抓起烛台往布缦一掷。他此生已绝了功名执念,只求能给老母妻儿一个安身之处。
火舌吞噬着鸳鸯戏水,百年好合的绫罗绸缎,亟不可待地往上爬去。
和宽几步跨出房门,头也不回地奔向庭院。
那里有水井!
韦衡是在云仙惊慌失措的推搡下醒过来的。想着日后就要被荣昌公主压得喘不过气来,今天也着实放纵了些,不知不觉睡得更沉了。
云仙趁他翻身时候努力抽出了交缠的肢体,也顾不上羞不羞了,胡乱裹了一身被单就冲下楼去。韦衡连声呼唤,连她一个回头都没捞到,正生闷气,忽然鼻端闻到一股焦糊味,外头叮呤咣啷响个不停,还有不少人大喊大叫。
韦衡突然想到个极为可怕的结果,随便抓了个什么往身上一披,连滚带爬地步了云仙的后尘。
外头不少人正在救火,巡夜的武侯也被惊动,一队队赶过来。忙着救火的有之,看热闹的有之,总之一片混乱。幸而发现得早,火势还不大,才没酿成大祸,只是烧了几间房。
一到外面,韦衡就打了个冷颤。春日夜风原本不冷,奈何他只披了件外袍,两条腿光在外面,胸口也绽出一大片肉色。他看着火势不大,现在形容着实不雅,就悄悄在人群里挤开一条缝,想要先上楼去,把衣服穿好了再说。
谁知天不从人愿,偏就有个看热闹的无意中回首一看,惊呼道:“这难道不是惠妃娘娘的侄儿?”
一失足成千古恨是什么感觉,从前韦衡不知道,可现在他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再憋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