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娘亲……也有如此雷霆手段啊……”
赵懿若无其事地捡起落地的罗扇,看着身前装聋作哑的永清县主,心下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她实在不愿再嫁给那个害了她一辈子的“如意郎君”,却又对韦衡下不了死手。平康坊失火一事,看似和她毫无关系,但深究起来,总是脱不了王氏的手尾,而事情的起因,则是她单纯地不想落入惠妃算计中而已。
韦衡自然有皇帝料理,遭了灾的馆阁,也有王氏、甚至是褚氏善后。看似简简单单的一件事,背后牵扯了多方角力,不论是韦衡,还是那个失火的馆阁,都只不过是两个庞然大物较力,无意充当的炮灰。从前她从未想过,她喜怒哀乐,都牵动着无数人的心意,甚至决定了无数人的命运。
赵懿怀着深深歉意,向永清县主告辞。
“阿裴,下次我再同你去见吕先生。我不能赴约,就请你把这些鹿脯带给吕先生。”
裴昭朗然一笑,不见半点约定被打断的阴霾:“公主有事,我就把它带到先生茅庐里,好好炮制一番,定然让先生赞不绝口。”京中贵女看似风光,实质上也有许多不得已,何况生在皇家。荣昌公主的难处,她又怎会不知。
赵懿坐上七香车,从裴府招摇过市。过长乐门时,她鬼使神差地聊起水晶帘,往门外看了一眼。漫天黄尘中,似乎有个人影蓬头垢面地跪在泥土中,不住叩拜,口中呼喊着什么。不过车轮飞转,也只是惊鸿一瞥罢了。
蓬莱宫里,皇帝正对着惠妃生闷气。
一个进京赶考的举子夜宿平康坊,本不是什么大事,如果还有佳作传世,甚至还会传为美谈,搏个风流才子的美名。坏就坏在自韦衡是惠妃侄儿,还是炽手可热的驸马候选。皇帝一心想要给长女选一个完美无瑕的驸马,又如何能容忍一个生性风流的男人娶走他的掌上明珠。
虽说韦衡还未入仕,朝中风闻言事的御史和谏议大夫们也管不到他头上,但大庭广众之下赤身露体,也足以令他给皇帝的印象大坏。
褚惠妃出乎意料地消息灵通,早早便做了准备,甚至只在王贵妃露出得计的微笑后,写满小字的白纸就呈到了她案前。恨铁不成钢地骂了韦衡几句后,坐到妆台前,任由铜镜里的美人慢慢红了眼,一根一根卸下钗环,打散发髻。
“去见陛下。”
当惠妃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跟前时,赵泓心软了。
“爱妃,你这是……”
“妾识人不清,恳请陛下降罪!”褚惠妃哭的梨花带雨,却不敢抬头。从上首皇帝来看,只露出一块裹着雾彀罗绡的无暇项脊,一头乌发草草插了两只玳瑁簪,乱蓬蓬的,又显出一股浑无修饰的媚态来。惠妃根本就是来不及梳妆,就急匆匆地跑来请罪。
“快起来,起来。”皇帝不由动容,无名火被她这么一跪,竟然消去了一大半。
惠妃心惊胆跳地抬头,怯怯地含泪凝望着皇帝,只是伏在地上不肯起来。
“妾有罪!恳请陛下降罪!”
皇帝更是心软,柔声宽慰道:“朕恕你无罪,无罪。南珍,你先起来,有什么话坐着慢慢说,好不好?”
褚惠妃才止住抽泣,满面泪痕被皇帝扶起来,依旧是一副愧疚于心的模样,不敢在他面前抬头。
过了许久,不见褚惠妃言语,皇帝决定自己开了话头:“也不怪你,你在深宫里,听着什么就觉得是什么,哪里知道人心险恶。正如邹忌讽齐王,别人夸他,是爱他,怕他,有求于他,哪里就是那小子真的好了?你也多长几个心眼,朕真怕你被那些心怀歹意的人骗得团团转。”
惠妃拿着手帕,正拭去泪痕,闻言道:“这个教训,妾记着了。”
皇帝看着她一度惊慌失措的娇媚容颜,只剩下对惠妃不成器子侄辈的无限憾恨。
“你那侄儿,也真是异想天开,竟然想要扣开宫门。也不想想,他无官无职,又无通行令牌,一介平民堵在门口,金吾卫没有刀斧加身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惠妃拿手帕捂住脸,眼泪再度不争气地淌下来。
“陛下开恩!我那侄儿虽生性放浪,但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还请留他一命!”
“诶诶,可别再哭了,你看,妆都花了。”皇帝从袖中抽出一条白绢帕,细心拭去惠妃满面泪痕,“朕叫人把他送回你兄长府上了。至于尚主一事,他想都不要想!”
惠妃内心哀叹一声,到底没成。
“他不是来赶考的么,就让他闭门读书去吧!到底如何,放榜之后才见分晓。若是有真才实学,朕也不吝惜一个官儿给他做,要是落榜了,从哪来,回哪去吧。”
褚惠妃轻轻嗯了一声,低垂螓首,依偎到皇帝怀中。
蓬莱宫中两情浓,王贵妃黯然收回正要推门的手。
“这个……这个……”王贵妃胸前起伏数下,几乎绷不住常年端着的优雅面容。
“娘亲,走吧。这次暂且让惠妃扳回一城。”赵懿轻轻道。
王贵妃把手按在胸口,千万缕思绪在心头。虽说她本不爱御座上的皇帝,只是这么多年下来,就算是养只猫狗,也会有割不断的情意。褚惠妃青春美貌,后来居上,更生下了她求都求不来的皇子。在她面前,总是自惭形秽。韦衡这人险些就娶了荣昌,毁了长女一辈子,不去安慰她们母子,皇帝反而还偏袒惠妃,怎不叫她打心底迸出嫉恨来。
皇帝已经心软,再纠缠不休,打搅了他的好事,反倒要吃个挂落,不如走开的好。
“你说得对,咱们走。”王贵妃银牙咬碎,洒了几滴清泪,半是伤怀半是酸楚地离了蓬莱宫,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她可不是全靠帝宠而生的女人,她是太原王氏的女儿,荣昌公主的生母,不必要,也不屑于用这种手段去争夺皇帝廉价的宠爱。
“娘,别气了,这种人有什么可气的。”赵懿殷勤地端来茶汤,替王贵妃顺气。
王贵妃拿剥了壳的鸡蛋在红红的眼睛上滚着,良久才大彻大悟般开口:“难怪惠妃得宠,不仅生得了儿子,还想着太子。我是从来都不是个聪明的,比不上她,也比不上从前的丽妃,不过仗着有个好家势罢了。”
赵懿从朦胧的茶雾中愕然抬头,道:“娘怎么说这种话?”
王贵妃却不理会,自言自语道:“当年丽妃如日中天,又有太子,将来太后这位子板上钉钉有她一份,我想着后宫和睦为大,从没想过去争,去抢。后来惠妃又进宫,本可坐山观虎斗,谁知丽妃临死还要拖一个人下水。我也是昏了头,竟然真真下场去和她斗得乌眼鸡似的,平白无故便宜了丽妃他儿子。”
“赵六郎才最可恨!有了新人忘旧人,丽娘和我替他生儿育女,转眼就忘得干干净净!懿儿是我含在嘴里,捧在心尖的宝贝,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被褚氏跪一跪,就抛到九霄云外!”
王贵妃得计的喜悦,被惠妃那柔柔弱弱地一跪冲刷得无影无踪。虽然让惠妃的诡计没有得逞,但也没让她伤筋动骨,不过是失了一个能用的棋子。至于惠妃本尊,依旧是那个万千宠爱在一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惠妃娘娘。而她作为先帝为皇帝亲自挑选的世家女,皇帝结发妻子,中宫之主的威严荡然无存。
兴许懿儿的想法,才是对的。像懿儿那样热烈明媚的人,将来的夫婿该由她自己去争,去挑,即便过得不好也不会后悔。而不是像她那样,像个提线木偶般,命运操纵在别人手上。
赵懿撇开神情低落的王贵妃,独自一人走到僻静的偏殿,成灵飞和姜云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驸马这块心上大石搬开,赵懿却丝毫没感受到半点轻松。惠妃翻云覆雨的本事,她可不止第一次感受过,每一次都给予她巨大的压力。又或者说,惠妃从没有这个本事直接给她压力,唯有皇帝能给她压力。
她不相信惠妃这一场梨花带雨能蒙蔽得了御座上的人多久,也同样不相信皇帝发现不了王家在韦衡背后做的手脚。她很笃定皇帝不会对王家有什动作,韦衡出事,其本身就代表着太原王氏对这个人选的不满,惠妃一个小小的远亲,还不值得皇帝为此大动干戈。
但皇帝和贵妃可以不满,惠妃可以请罪,她身为公主,却不能什么表示都没有。关心也罢,痛斥也罢,总要让天下人看见她的决心和态度。
赵懿从架子上拿起如意,放在手里摩挲,一遍遍模拟着日后事情的发展。
赵懿长叹一声,她终究是做不到恨之欲其死。
“灵飞,你去褚郡公府上,给那什么韦衡带句话,叫他别有什么非分之想。这几天该温书温书,要是侥幸考上进士,就谋个外放的官,别趟进京里这趟浑水了。他一个外地来的士子,在这儿无依无靠的,再没有自知之明,当心死得不明不白。要是放到外地去,辗转几年,也能从郡丞升任州郡长官,甚至入朝为官也大有可为。希望他收了那副轻薄样子,老老实实做人。”
成灵飞蹲身一礼,心道公主对这人也不算太坏。
随身侍女走后,赵懿踱步到宫门前,望着长长甬道间越来越小的一个点,露出苦涩的笑容。
韦衡啊韦衡,你从前虽负我良多,可今生并未作恶。我虽恨你,也不会害你性命。
从今往后,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