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散后,留下一片狼藉。赵懿送走与会王公,满身疲惫地坐到榻上,小口啜着端上来的醒酒汤。
“刚才那人,我也见过。”吕易换下一身繁冗官服,依旧做布衣打扮。
“那人是谁?有问题么?”
“这人名叫周恪,是个老吏了。我走之前还在刑部做事,总听他抱怨油水不够。没想到今天见他,竟然混到了吏部去,这下总算是遂了心愿。”吕易答道,他在官场沉浮半世,品级虽然不高,眼中看的,手中过的事,却着实不少,远不是荣昌公主高居庙堂之上的贵人可比。
“刑部和吏部都是六部之一,难道还有什么区别?”赵懿懵懂地问,官场上的门道,她实在生疏得很。
吕易于是一件一件替她细细讲来:“刑部吏部,何止有别,简直有同霄壤。刑部执掌天下刑狱,陈年案卷积压,无头悬案数不胜数。他们这些书吏日日梳理卷宗,各地案情日日增多,事务繁杂异常。小吏俸禄又只能勉强糊口,谈何娶妻生子。”
朝中俸禄一向一半铜钱一半实物,有时是布匹,有时是粮食,发放下来偶尔还遭克扣,拿腐烂陈米抑或毫无用处的旧物充数也是常有。指着这点俸禄过日子只会饿死,小吏们哪里甘心,自然想尽办法另寻出路。在公门做事,最便利的是什么,不言自明。
“刑部虽执掌大狱,却也只管民狱,贵戚犯罪自有大理寺并御史台审理。那些个人家里犯了事,自然上下打点,不知被剥了多少层皮去,报到刑部的都是些没钱的。就算有,那也是被主官和狱吏得了去,他们这些书吏又能有什么好处?吏部执掌天下官吏考课升降,要想青云直上,吏部上下谁能得罪?”
因此吏部一职最是抢手,小吏们使劲浑身解数,削尖脑袋都要挤进吏部去。原因无他,油水最丰厚,再者,见到平日趾高气扬的官儿在他这个卑微的小吏前低声下气,心中总是舒坦。
“原来官场当中,如此复杂。”赵懿叹道。
“公主听完就忘了吧,官场尔虞我诈,不是什么善地,还是莫要涉足的好。”新任王傅目光悠远,“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死在别人手上了。”
“吕先生,生在帝王家,这种事,是想躲就能躲得掉的?”赵懿心情沉重道,她与太子早已是唇亡齿寒的关系,惠妃除了太子,下一个就是亲娘王贵妃,她哪里还有退路。
“公主说的也对,自古天家无真情呐,老臣还是再说周恪吧。”吕易咳嗽两声,仿佛有些风寒,“他家五代为吏,可算是根深叶茂,就连许多贵人办事,都要找他,公主切莫小瞧了此人。”
朝廷任命官职,至少都要两榜进士出身,而底下任事的小吏,却没有这种限制。只要粗通文墨,做事勤快,都有可能被选用为吏。再有揣摩上意的本事,哪怕是区区小吏,也能做得风生水起。
官员之间联姻,也要讲究避免皇帝猜疑,有诸多限制,小吏却能毫无顾忌地大肆联姻,彼此勾连成一张隐形的大网。遇到务虚而不务实的人,尽可以架空上官,把官衙变成一言堂,乃至不少人要讨好手下小吏,不得不说十分耻辱。子孙后代若有意愿,也大可动用人脉安排进来,世代为吏,没有世官,却有隐形的世吏。
“周恪此人极擅钻营,贸然找上公主,恐怕别有图谋。”吕易肃容道,公主虽然有些心计,对上这种官场老油条,也只有吃亏的份。
“我明白了。太子已然弹劾惠妃一党,周恪才急匆匆来告知本宫,有心扶大哥一把,他早该来了,何必等到现在。”
“不在人前显露本事,扶大厦于将倾,又怎会得太子倚重?”吕易点破道,还有一段话未曾出口。
太子赢了,那就是施恩于未来皇帝,周家自然前途可期。惠妃赢了,他既然敢来告密,岂会没有抹去痕迹的手段,也跟他没有关系。两头下注,无论哪一方赢了,他都不亏。
“若要万无一失,公主就先请王国公派人查查他的底细。”
赵懿咬破菱唇,丝丝腥气蔓延到口中,忧心道:“先生老成持重之言,深得我心,就怕来不及了。褚右丞败了一场,大哥正得意,想必会乘胜追击,不肯饶人,到那时候就已经晚了。”
吕易也是无奈,道:“在平日,轻取褚中丞不难。难就难在太子身上,唉。”
“吕先生,我先去劝劝大哥。”
晴光正好,美景如画。
赵懿深深吸气,拾阶而上,长裙如水般逶迤流动。
许是因为东宫主人在上一轮的交锋中大占上风,东宫的一切都显得格外有生气,连顶上的青瓦都像浸满了露水。几只燕子相互追逐着穿梭檐下,停在池边垂下万丝的杨柳上。
校场上传来震耳欲聋的鼓声,赵懿想也不想就往校场走去。天子有北军,太子拥南军,作为仪仗之用。那鼓声不消说,是太子在检阅南军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赵显也不例外。抓住惠妃马脚狠狠参上几本,差点还在朝堂上痛殴了尚书右丞一顿,一扫从前颓靡态势,怎么叫他扬眉吐气。哪怕事后又被皇帝申斥了一顿,也不能令他灰心。兴奋之余,又把叫将军把南军士卒悉数带来,在校场高台遥望。
只见南军将士行止有度,兵甲鲜亮,煞气横空。太子一时间心潮澎湃,脚底的高台忽而变作丹墀,底下军士幻成玉带紫袍的卿相,眼含崇敬地望着他,似乎正要高呼万岁。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被打断美梦,赵显不耐烦的神色显而易见,也不挂着一幅温文的脸孔,喝道:“吵什么,有什么事,快说。”
同传的内侍暗道倒霉,硬着头皮道:“太子殿下,荣昌公主来了。”
“快请进来!”太子正是春风得意,迫不及待地走下高台,要和一直统一战线的妹妹分享她的喜悦。
赵懿看着太子难得一身短打,从校场飞扬的尘土中穿行过来,忽然有些不忍打破他的美梦。
长痛不如短痛,总要从惠妃设下的迷梦里醒过来,才能笑到最后。
“二娘,怎么有空过来?”太子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脸上的喜悦溢于言表。
“没事就不来看大哥了,哪有这样做人妹妹的。”赵懿跟着上了高台,看见底下威武的军容,不由露出羡慕神色,“大哥的南军真威风。”
“你要是想看,我天天把他们交过来操练,如何?”
“大哥,南军是用来护卫你的,不是用来逗乐子的。你要这样,我就不来了。”
“好好好,我不逗乐子行了吧。其实操练看起来威武,看久了也就那样,看个十次八次,就想打瞌睡。”太子宠溺道。皇帝子嗣稀少,二皇子和他相看两厌,三公主赵杼又跟孟美人一样,是个针扎一下都不知道喊疼的木头人,他在宫中其实也颇为寂寞。丽妃临死前将他托付给贵妃,这才和荣昌公主荣昌公主处出了感情。
看着底下南军煊赫威势,赵懿一叹:“这么严整的军队,也不知道能看到什么时候。”伸手拉住衣襟,示意太子跟她走。
“二娘,你做什么?”太子一头雾水,他还在高台上做着登基的美梦呢,就被妹妹拖走了。
“我做什么,待会你就知道了。”赵懿白了他一眼,语气急促地把周恪送来的消息说了一遍。
“所以那小吏说账簿是假的,你就信了?”太子不可思议道,“万一那是褚氏计谋,难不成这次就白干了?”
“倘若真是假的又如何?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再想想,惠妃做事,何时有这么粗疏过,连账簿都落到咱们手里。”赵懿无意识搅着手里的披帛,几乎要撕开来,“我已经派人去查周恪的底细,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那账簿到底是不是假的。大哥,那账簿还在你手里么?”
太子呆在原地,额上渐有冷汗浸出。
“账簿当然不在我手里,放在大理寺那呢。”他猛然跳起,就要往门外面冲,“不行,我要把东西拿回来。”
赵懿几乎想把太子的脑子撬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不去还好,东西交都交上去了,哪有轻易还回来的道理。太子一去,不正是心虚么。
“大哥,你做什么,回来!”
太子摸了摸鼻子,垂头丧气地盘腿坐下。
“大哥,你之前都没查过这账册是真是假?”
“我……我……我忘了。”太子垂下头,“当初詹事建议我立刻弹劾,迟则生变,惠妃那里一但发现账簿失踪,就要有所动作。我为了抢占先机,就没去查。”
那个詹事府詹事,八成就是惠妃一党埋下的暗子了。太子和他相处这么久,竟然都没有发现不对劲,也不知道他隐藏得太好,还是太子太过愚蠢。
“大哥,你!唉……先莫要轻举妄动。”赵懿也是无言以对,只能长叹一声。
辛苦抓住的机会竟是敌人故意露出的破绽,对人打击不可谓不大。太子眼中渐渐充血,反而露出孤注一掷的疯狂,傲然道:
“你说我中计了,那又怎么不可能是你中计了,故意派一个小小书吏过来,拖延时间?账簿是假的,那又为何惊慌失措?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我倒觉得,账簿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