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市,车马喧嚣,酒肆林立,曹家开的酒肆最是显眼。
周恪拉了拉身上的粗布衣裳,浑身不适地扭动了一下。他虽然是个小吏,家中资财也颇丰厚,从没穿过这么粗糙的料子,看在公主面上,也就勉为其难地穿上一阵。周恪左右张望了一阵,见没人注意他,从容不迫地端起盘子往楼上雅间而去。
原本该来上菜的小二,在收了他一锭银子后,高高兴兴地找了地方休息了。
楼下是平民百姓吃饭的地方,楼上才是贵人饮宴的场所。今天荣昌公主出行,跟王傅在这里歇脚,整个酒肆都被包了下来,除开进进出出伺候的宫人,就是铁塔一样的卫士。
周恪端着盘子上去,旁边卫士伸手拦住,把他浑身都摸了个遍,确定没有随身携带兵刃后,才推开木门让他进去。周恪强忍恶心送进去,荣昌公主已经等候多时。
"终于来了。"赵懿抚掌笑道,一边举起酒坛为空着的酒杯满上。周恪见状有些感动,但凡有些地位的官都是自视甚高,也不怎么看得起他们这些浊吏,公主能屈尊为他倒酒,说出去也是脸面有光。
"小人叩见公主。"
赵懿指了指另一边的位置,示意他坐上去。周恪暗自瞥了眼王傅,正正撞上吕易若有深意的眼光,浑身一凛,端起酒一饮而尽。
曹家酒楼西市腔最好,却也及不上宫中贡品十分之一。周恪意犹未尽地放下酒杯,赞道:"好酒。"
赵懿不置可否,只挺直了脊背,等他发表高论。周恪也没有多饮,浅尝后借着酒劲问道:
"太子殿下那边,可有什么对策?"
一提起太子,赵懿心中就有气直往上顶。太子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反而责备起她来,一意孤行地要去扳倒褚右丞。事到如今,真是想把太子撇到一边,任由他吃个教训才好。
“什么对策?他能有什么成算?眼见着就能让褚右丞吃个大亏,太子怎么肯收手不干?”赵懿心中不乏怨气,更是流露在语气中。
“着……”周恪沉吟一阵,摇头道:“若是太子不肯信小人,小人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做不成事。若是公主能依小人计谋行事,或许还有一二转机。”
赵懿用余光看了看王傅脸色,吕易正端起酒杯,眯着眼享受,似乎就是一个平常的老头。她却知道,吕易放心不下,跟着她一起过来,也是有替她压阵的意思。见王傅毫无表示,大着胆子道:“太子都不肯信你,本宫就肯信?无缘无故找上本宫,必有所图,莫不是褚右丞派来的奸细吧?”
周恪神色不变,连汗也没出,道:“公主既然不曾叫门外卫士拖小人出去,那就必然是信小人的。小人从来都是以诚待人,也望公主能以诚待我。”
赵懿郁闷地倒了杯酒,她就知道浅薄的攻心之计难不倒混迹官场多年的小吏,对周恪接下来的计谋又不觉有一丝好奇。
周恪见对面荣昌公主投来专注的目光,也来不及得意,用手蘸着杯中酒液,在桌上写了“浑水摸鱼”四个大字。
“浑水摸鱼?这是何意?”
“如今朝堂局势明朗,太子败势已现,不过仗着储君名份硬撑罢了。就算是硬撑,又能撑到几时?二皇子允文允武,羽翼渐丰,惠妃岂能容他。一步错,步步错,此局已是回天乏力。”
先讲的东西但凡明眼人都能看出,并没有什么特别,赵懿眼巴巴地望着他下讲。
“不知公主可会下围棋?”周恪突然问道。
围棋?围棋她自然会下,这又和围棋有什么关联?桌上水渍慢慢干透,赵懿忽地灵光一闪。
“可是死中求活?”
“公主果然一点就透。”周恪诚心实意地称赞道。
但凡下围棋,总有棋子被对手吃去。下棋时切忌纠缠一子得失,而放弃大好机会捞取地盘。必要时放弃一子,乃至被人屠去大龙,都要另起炉灶捞取实利。周恪显然有放弃太子的意思,按理说是大逆不道,此刻竟无比切合赵懿心思。
周恪对着她招了招手,又在桌上用酒写了几行小字,用手挡着不让外人看见。赵懿探身往前去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这真是弄险。”
周恪却是无所畏惧地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想让太子置之死地而后生,还需如此行事。既然朝堂已乱,不如……就让它更乱一乱。若是太子不幸罹难,公主趁机除去惠妃娘娘,不也称心如意,高枕无忧么?兴许公主临朝称制,也指日可待啊……”
那边垂垂老矣的王傅颤颤巍巍举酒欲饮,却十指无力,失手将酒杯嘭地落下,盖过两人话音。
“老喽,老喽,不中用了。”吕易神色如常地捡起酒杯,赵懿低头一看,桌上字迹已然湮没在泼洒出来的酒水中了。
褚惠妃斜倚在贵妃榻上,一手揽着二皇子赵晋,一手拿着书卷检查功课。赵晋为人虽有些骄纵,得益于惠妃时时督导,一问一答间,也是极有章法。
褚惠妃眼睛盯着书卷,心却飞到了宫墙之外。娘家人前两天传信进来,今天就要进宫拜见她,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情。
前段时日兄长设计坑了太子一把,皇帝大发雷霆,一口气把东宫詹事府里的属官换了泰半,太子躲在东宫里,连着好几天称病不上朝,让满朝文武看足了笑话。连带她在宫里也是威望大涨,从前和王贵妃平分秋色,现下更是压了她一头。
眼看着太子就要娶亲,晋儿也长大了,是该到动手的时候了。
门外身着间色裙的面嫩宫人一路疾行,凑到耳边悄声说了什么,褚惠妃一下合上书卷。
人还未进,清脆爽朗的笑声就先传了进来。
“惠妃娘娘,我来看您了。”
来人正是惠妃的长嫂,也是朝中褚右丞之妻罗氏,生性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也是宫中常客。有传言道罗氏与皇帝有些不清不楚,但看惠妃与尚书右丞无动于衷,应是无稽之谈。
褚惠妃连忙叫人拿来绣墩,为眼前插金戴银的贵妇人看座,抬眸柔柔一笑。
“嫂嫂难得一见,真是稀客。”
罗氏又毫不吝啬地送出一串银铃般地笑声,揶揄道:“这才几天不见,就成了稀客了。”
“常言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都不知道隔了多少个三秋,才盼来嫂嫂。”
罗氏满脸笑容地收下了惠妃的夸赞,又伸手去摸了摸二皇子圆润的脸颊,把他夸了又夸,才敛了笑意。
“晋儿,你先去玩蹴鞠吧,我和你舅娘有事要说。”惠妃拍拍二皇子后背,赵晋一听不用背书,立马就跑出殿门,找内侍玩球去了。
罗氏从头上拔下一根金钗,又从侍女手上提着的银香炉里挑出一枚香丸。扳动凤嘴,里面藏着小小一卷。捏碎香丸外壳后,里面又是一枚蜡丸,拿刀划破后,里边盛着约莫有一指甲盖大小的粉末。
“你们先下去吧。”
宫人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只把自己当做木石泥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咔哒一声过后,珠镜殿骤然静下来,只余儿臂粗的红烛高烧,火光盈盈跃动。
褚惠妃下了座,眼睛紧盯着罗氏手中那一丁点粉末。
“娘娘先看这个。”罗氏把纸条递过去。
惠妃接过去,一目十行地看完,又用指尖拈起一点粉末,拿手摩挲着。
“就是这个东西?无色无味,要是真有这么神奇,那可有大用了。”
罗氏早就料到惠妃会有疑问,满脸堆笑道:“夫君已经找人试过,的确如那南疆人所说。这东西原本是味补药,常人服用也不会有害,只是药性燥烈,长久服用后,会更为暴躁易怒,难以自控。而且药性积累起来,脾气也越来越大呢,所以不能够长用。”
她又把那些粉末捏起,悉数洒进杯中一饮而尽,才打消了惠妃的疑虑。
“岭南之地,多巫蛊奇术,有这么个东西,倒也不奇怪。”
惠妃拾起纸条,揉作一团丢在火盆里,看着它完全化成灰烬,喃喃道:“是时候了。”
太子占据正统,可惜他没传到丽妃的脑子,不然她哪里敢肖想储位。王贵妃和荣昌公主难是难缠,只是身为女人,就是最大的缺憾。诸葛家的女儿就要到京城了,绝不能等到太子娶妻,再添助力。
有了这个药,下在太子饮食里,神不知鬼不觉,她给太子吃的是补药,可从来都没下过毒。
褚惠妃绕着大殿,走了一圈,心中已经下定了决心,平静中更见冰冷。
“嫂嫂……”惠妃眼神闪烁,声音低不可闻,“有药引子么?”
罗氏和惠妃兄妹相处日久,默契渐生,见状道:“有的,也试不出来。娘娘觉得好,我下次多带些来。”
惠妃嫣然一笑,伸手推开窗户,扬声道:“我听说六诏那里,有用花瓣做出来的胭脂,香气扑鼻,嫂嫂你下次可要多带些过来。”
罗氏含笑应下了,又跟着惠妃手挽手相携去了芍药苑,一直逛到日头西斜,这才依依不舍地出了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