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下。朕钦奉诒谋。获绍大统。则知继继之所以重。经人道之始。则知亲亲之不敢遗。荣昌公主、性嶷而色恭。德专而言靖。躬霄明之盛则。慕彤史之遗芳。盖先朝同气之亲。有慈寿少女之爱。虽汤沐之赋、蚤视真王之所封。而车服之容、不以贵主而自侈。肆纂承之未类。惧尊遇之靡昭。重缘访落之谋。诞锡扬言之册。既加之长号。又益以大名。载疏连土之腴。可封卫国公主,加封五百户,仍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
孙白鹿合上诏书,对着赵懿微微一笑。
“从今往后,就该叫您卫国公主了,陛下这是属意您呢。”
“公公辛苦了。”赵懿避而不答,只叫身后宫人送上谢礼。皇帝的心思,哪是他们这种人能够猜度。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是好是歹,她受着便是了。
如今这一身荣宠,都是拜皇帝病榻之前,一番对答所赐。她素来深受宠爱,晋封卫国公主意料之中,就不知赵晋那里,又如何了。想必她那个娇纵暴躁的弟弟,正在大发雷霆吧。
自褚庶人事败,服毒自尽后,她与赵晋便呈水火不容之势。一方得势,另一人就耿耿于怀,连最后半点表面功夫也不屑于去做。靖王向来和她同气连枝,也跟着说上几句风凉话,以赵晋恼羞成怒的模样为乐。
前番他自作主张地要向她赔罪,皇帝岂是瞎子,看不穿他转的那些小心思?
“公主。”孙白鹿收了礼金,又凑过来,神神秘秘道,“陛下可是对待在珠镜殿里的那位不满得很呐,您和大殿下走了之后,陛下私下说他不知悔改,心底藏奸呢。”
“哦?”赵懿眉峰微挑,她倒是不知父皇如此评价赵晋。孙白鹿和她关系紧密,又是天子近臣,说出的话当有几分可信。只是高兴归高兴,面上却仍是淡淡的。
“为人子女的,就是要为父母分忧。三弟也是想着不叫父皇担心,才与本宫和解的。能化干戈为玉帛,自然是好的。”
孙白鹿在宫中浸淫多年,哪能听不出弦外之音,连忙衣袖捂嘴,用清咳掩去了闷笑。
“陛下还要小人给公主带句话。三日后,公主可要到玉屏殿来,和陛下一起上朝啊。”
赵懿心头一阵狂喜。
“这……陛下说的,可是真的?”
王宗之惊诧之色溢于言表。皇帝这做法,实在是超乎想象,先前太子被废,朝野哗然,原以为皇次子就此上位,他那好外甥竟能力挽狂澜,将惠妃打入冷宫。皇次子一帆风顺的立储之路横生波折,眼看着就成了罪人之子,饱受非议。
前番天子病重,将膝下子女召去侍疾,也不知说了什么,龙体渐愈,近日也能够上朝了。游走在诸多朝臣中的隐王之子立刻遭到贬斥,夺爵降等,再翻不起什么浪花。没想到刚处置完赵历,皇帝竟又想将他的外甥拎上朝去。
“上朝……公主以为如何?”王宗之摩挲手上玉如意,看向最近风头正盛的赵懿。
以女子之身上朝,他本是不同意的。太原王氏传承数百年,根深蒂固,门第高贵,哪怕皇后貌若无盐,皇帝也不能冷落了皇后母女。赵懿就算不得帝心,他家财力也能供她舒舒服服一辈子,又何须让一介弱女子上阵拼杀?但卫国公主素来主意极大,明面上势位又高,她的意见,还是要听一听的。
舅舅王宗之的迟疑,赵懿看在眼里。若要延续家势,自然是以稳妥为上,公主上朝,本就是极弄险的手段,遭到反对也不足为奇。可她就是不甘心,诏书已下,凭什么她就不能去?
“舅舅多虑了。”赵懿扯出一抹难看的笑意,“父皇诏书已下,我这做女儿的,又岂敢违逆皇命。”
“你可准备好了?”王宗之紧紧盯着卫国公主,手心见汗。纵观古今,女子执政绝无仅有,前朝女祸在前,不得不慎之又慎。若是皇帝真心扶持卫国公主,女主临朝,对太原王氏也是一桩好事。
是男是女,对家族而言其实并不重要,唯一衡量的标准只有能否为王氏带来利益。若公主当真能够稳住大局,家中也不惮于倾力相助。怕就怕在皇帝只是临时起意,将卫国公主当做他人的挡箭牌。
太原王氏与皇后母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公主若是败了,太原王氏也要万劫不复。
赵懿咬唇,眼中灼灼。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香饵在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哪怕明知前面是万丈深渊,也只有先奋不顾身地扑上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没有死中求活的心气,畏缩不前,那就永生永世也不能登临至高大位!
她不怕死,只怕再像前生那样,无人问津地倒在某个角落。
卫国公主心硬如铁,再难回头。王宗之见状,知道她早已下了决心,不由一叹。
“公主,好自为之。千万要慎之又慎,莫要贪功冒进。至于朝野清议,自然有我等护航。”
“多谢舅舅。如此大恩,懿铭感五内,来日再报。”赵懿从榻上立起,含泪郑重扣首。
“公主请起。”王宗志连忙抛了如意,伸手扶起。以公主之尊向他一个赋闲在家的白身叩首,已是逾礼,感激之情显而易见。
待王府门外,车马喧嚣渐渐远去,王宗之倚门长叹。妹妹真是生了个好女儿,才情壮志皆不输男子,甚至犹有过之。只可惜,生做了女儿身,若非如此,哪里还有褚庶人母子出头之地!
再反观自身,虽说有天性闲散的缘故,辞了官后赋闲在家,仍是个白身,镇日风花雪月,偎红倚翠,日子虽是过得快活,比起外甥女心胸气度,仍是差了那么一筹。罢了罢了,人各有志,像他这样闲人一个,也干不来争储的事情,隐在幕后,做个高参就够了。
又过三日。
几个内侍守在殿门,远远看着一群人拥着天子玉辂行来。这些人都是做惯了的,不慌不忙打开殿门,将天子大驾迎进去。才看着皇帝袍角隐没在辉煌的灯烛里,一抹红衣不期然跃入眼中。
“诶,您可不能进去。”几个内侍慌了神,这可是陛下上朝的地方,直通御座,等闲人物进去就是死罪。
“我也进去不得么?”赵懿隐含威胁道。
几个内侍暗中叫苦,这可是皇后娘娘的亲生女儿,陛下宠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要是开罪了她,往后的日子别提有多难过。可后宫女眷不可擅政,那是多少年前就定下的,放了公主进去,陛下不得被言官骂死,到头来还是他们受罪。
“一边儿去,没有陛下手诏,公主会到这儿来么。”跟在赵懿的孙白鹿拂尘一甩,打在几个凑近的小内侍脸上。
“是是是。”被一拂尘扫在脸上,几个内侍仍是满脸堆笑,让开了通路。那是陛下身边的孙公公,除了郭公公,就是他最大了,既然他发了话,那就是陛下准了公主进去,也不算坏了规矩。只是从此以后,还得求公主饶了他们几个。
小内侍们想着什么,赵懿并不知晓,也不在意。到了玉屏殿,孙白鹿往前一站,鹦鹉学舌般把方才发生的事情都说了,皇帝就有些讪讪的。
“这几个也太不晓事,郭林,你去把那几个人撤了,拉去打一顿。”皇帝恼羞成怒,他下诏之后,长女定然一路荆棘,哪里知道进个小小殿门,都要被几个小内侍刁难。不重重惩处,又怎能在长女面前挽回面皮,又如何在群臣面前树立威信?
郭林应了一声,就要往外走。
“算了,父皇,祖宗自有定例,也怨不着他们。”赵懿却不得不出言阻止。开局不利,虽令她暗恨在心,但要是真任由皇帝这么做了,怕是连朝都没下,就要传出荣昌公主娇纵跋扈,恣意妄为,不足以担当大位的闲话了。
别人传些闲言碎语,她尽可当做耳旁风,可关系到将来能否上位,由不得她不谨慎。
被几个小内侍这么一拦,皇帝心中也有些忐忑。难道他此举真是不得人心,连宫里听都没听过的小人物都要劝阻他么?原本还想直接将长女带上早朝,现在倒是不敢冒昧行动了。
再看长女,穿了一身正红联珠金缕裙,素白下裳,约莫一掌宽的杏黄麒麟带束住宽大衣裳,腰身更显不盈一握。脸上施了露华百英粉,涂作时下流行的桃花妆,黛眉青青,长如远山。两对宝石掩鬓插在两靥发中。一顶金凤冠束住满头青丝,昂首振翅,大有翱翔九天之势。
为了这次上朝,她花了不少心思,生怕给朝臣留下不佳印象。
然而她却连和皇帝联袂而出的资格都没有。
被女儿期待的眼神望着,皇帝动了动唇,愧疚更甚。
“懿儿啊……”
“父皇,可是为难?”
皇帝深深叹息一声,狠下心道:
“你在殿里等等,若是……若是时机成熟,朕自然会叫你出去。你先坐着,听听朕是怎么处理朝政的。”
皇帝越说,越觉得是这个道理。
“你多听,多看,到时候也能帮帮朕不是?”
赵懿抿唇,不言不语。前朝鼓响,诸臣已然就位,该到皇帝上朝了。照例天子能迟一刻到,皇帝却是坐立不安,鼓声刚一响起,就忙不迭上朝去了。
赵懿极轻极缓地踱着步子,走到窗前。
深浓的蓝紫色覆盖了整个天幕,唯有天际处一点鱼肚白若隐若现。转凉的秋风穿堂而过,吹拂两颊,寒意彻骨。
赵懿定定凝望着那一线微茫的白光。
天还没亮,但是总有亮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