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赵泓坐在御座之上,猛然觉得如坐针毡。
时隔三日,公主上朝一事早已传开。众臣立在殿中,脸色各异,各自交换眼神。
骤然听闻此等消息难免愕然,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靖王一足残疾,往后也只能做个富贵闲人。二皇子又是罪人所出,其母家又被皇帝铲得一干二净,身后无人撑持,仅靠着皇帝那点微不足道的怜惜苟活。
反观卫国公主,生母乃是当今皇后,后宫里独一份的嫡女名头,皇后母家又是太原王氏,天底下首屈一指的豪门。卫国公主出身高贵,却没养成奢靡跋扈的个性,顶多爱带着一帮人四处游猎。大半年前在渭水上遇到王傅吕易,如今也敛了性子,折节向学。
若不是生成了女子,二皇子连争一争的机会都没有。
有几个年轻胆大的偷偷掀了掀眼皮,瞅向御座。陛下身边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倒是有把金椅放在一旁,不知等待谁来。
难不成陛下真想要把卫国公主带上朝来?偷瞄御座的几个臣子心头顿时就议论开了。到底皇帝没有真把公主带上来,那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嗯咳……”丹墀下诸臣捧笏僵立,皇帝心下稍定,扶着御案站起身来。
一旁郭林知机,猛吸了一口气,高声宣道: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此刻偏有人跳出来,手执笏板,一字一顿道:
“臣有本要奏。”
皇帝刚起身到一半,只得又坐了回去,心中暗暗生气。定睛一看,还是个还是个穿着绯色朝服,龟袋饰铜的御史。御史两鬓斑白,脸庞方正,双目有神,直挺挺地站在朝臣中央,看着就让人心底打鼓。
皇帝的确心中没底。御史素来有监察百官,谏诤皇帝得失的权力。这个不知名御史一站出来,皇帝就预感到事情无法善了。原以为公主没出来,这事情也就过去了,没想到总有不长眼的人跳出来,搏一搏直言犯上的虚名。
偏偏御史打又不能打,骂又不能骂,若是贬了官,那这御史就要声名鹊起,为世人盛赞。搞不好还有人说他昏庸无能,亲小人远贤臣,倒时候还得恭恭敬敬请回来,让御史就此青云直上。
“陛下。臣斗胆,请陛下莫要为后宫妇人所惑,令女子临朝!”御史深深顿首,一副痛哭流涕模样。
御史这一拜,僵冷气氛顿时活跃到接近鼎沸,群臣纷纷出列,无论贤愚,都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陛下,收回成命吧!”
“陛下,可别听信了妇人之言啊!”
……
“公主,你听听,这些老顽固,都……都恨不得让您……您……”姜云儿火冒三丈,脸涨得通红,不住跺脚,仿佛下一刻就要冲出去和人拼命。
“云儿。”赵懿面如沉水,反而叫来一柄菱花镜,头也不回地唤道,“你再急,又有什么用?还不快过来,帮我看看,我这妆有没有花,金钗有没有戴好?”
姜云儿低低地唉了一声,忙收了脾气,过来帮赵懿整理仪容。公主也是好脾气,外边这么多人不分青红皂白,随意抹黑公主名声,也不生气。换做是她,早就火冒三丈,冲到外边去了。
玉屏殿名为宫殿,实则不过是一巨大的玉屏风将前朝后殿分隔开来。皇帝下朝之后,就常在此处休息,处理些紧急政务,要想听见前朝什么动静,实在轻而易举。
赵懿伸长了耳朵,听着碧玉屏风后隐约传来的只言片语。
“这……怎么……怎么……诸位爱卿,都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皇帝对着底下闹哄哄的一帮人,也是束手无策,“朕只是提一提,提一提。”
王傅吕易不动声色地跟站在前头的靖王交换了个眼神,眼观鼻,鼻观心,大袖飘然,一派仙风道骨。
靖王身体有疾,皇位轮不到他来坐,自然一身轻松,也就光明正大地扫视了一圈。果然在一片喧嚷之中,还有几个人老神在在,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而他的好弟弟赵晋,嘴边那抹志得意满的微笑,当真刺眼。
“陛下圣明!”又是齐刷刷地歌功颂德,显然就要趁此机会,将此事盖棺定论,绝了让卫国公主上朝的路。
皇帝眼下六神无主,满朝臣子众口一词地反对,那就是强行让公主出来,也是镇不住的,当下就开口服软:
“罢了罢了,传朕旨意,再为公主加封三百户。”
这就是让卫国公主往后都不上朝了。
一场闹剧就要落幕,这时就要他来救场了。
靖王浑身一凛,掸了掸袍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父皇,儿臣有话要说!”
赵懿在玉屏殿那扇巨大的玉屏后面,露出微笑。虽说靖王也是被她设计,到底也不枉她夤夜狂奔的救命之恩。
“说吧。”皇帝疲惫道,朝中纷繁乱象已经让他深感有心无力,若是长子来当这个说客,说不定能挽回。
“儿臣觉得,父皇并没有错。”靖王难得摆开架势,侃侃而谈,“儿臣此前,虽是被褚庶人暗害——”
赵显瞥了眼面色黑如锅底的赵晋,暗暗发笑,继续道:“废为庶人,再复位亲王。中夜静思己过,也深感才浅德薄,不足以再任储君。卫国公主弓马娴熟,又通晓诗礼,如何不能辅佐父皇呢?”
“说得好!”
一道清亮女声从玉屏后传来,在空旷的大殿上竟有隐约回响。
皇帝一惊,原来是自家女儿按捺不住,从玉屏殿里出来了。
赵懿自屏风后绕到殿中,立在丹墀之上,俯视群臣。
“我虽说是个女子,可也有为父皇分忧的志向。怎么,想为父皇分忧,都还成了把柄?”
正主当面,底下纷乱的群臣间顿时响起一阵嗡嗡声。原本只是随声附和的,心底发虚,悄悄挪动脚步,又回到原本的站位上。他们本就是被人鼓动,现在只是看明局势,重新成了局外人罢了。还混沌不明的局势顿时清晰不少。
自始至终巍然不动的当然是卫国公主的忠实拥趸,外加些有意阿附的小人物。卫国公主现身后,慌张躲回百官队列中的,自然是随风摇摆的墙头草。偌大朝堂,只剩下几个人仍在和卫国公主相抗。
二皇子赵晋气得脸色发青,靖王心中暗笑。他虽是也不赞同二娘临朝,但父皇膝下唯有两子两女。他是没指望了,四娘赵杼也跟她娘亲一样,是个透明人,成日缩在闺房中,连面都难见到。
扳起指头来一算,也只有赵晋能和二娘争一争了。只要不能叫他的好弟弟得意,让二娘上位又有何妨?横竖他与二娘也算亲善,日后少不了他一口吃的。
要是真让赵晋登基,怕不是要立刻将他们兄妹俩斩尽杀绝。
“陛下。”还是有人坚持己见,“有云‘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陛下,母鸡不会在天亮打鸣,要是谁家里出了母鸡打鸣的怪事,那一定是有妖孽,整个家都要败落下去啊。
“况且有前汉吕后滥杀功臣,前朝贾后乱政,女子怎能临朝啊!”情至深处,竟然忍不住落下泪来。
又有一人劝阻道:
“乾在上,坤在下,此为亘古至理。陛下此举,无异于乾坤颠倒,太阿倒持,将来必然生乱,还请陛下三思。”
赵懿站在上首,将下方诸人情态尽收眼底,忍不住嘿然冷笑。
“我虽不识得朝堂上诸位大贤,可也有几句话,想让各位品鉴品鉴。”
“真假,尚且难辨,怎么就有人将之奉为圭臬?上古三代之时,还有女娲圣人造笙簧之乐,定婚娶之序,福佑社稷,怎么到了现在,就是牝鸡司晨了?”
“至于乾坤一说,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岂不闻世上还有阴阳一词,难道不是阴在上,阳在下?要说太阿倒持,我为父皇亲女,骨肉亲情,又如何加害父皇?区区歪理邪说,也敢来妖言惑众!”
赵懿昂首往前走了几步,气势凌厉逼人。
“吕后、贾后……哼,淮阴侯私心作祟,僭称齐王,汉高祖岂能容他,不过借吕后之手罢了。戚夫人一介妃妾,昼夜在高祖面前哭闹,也想废去嫡子,不过是自食其果。吕太后临朝十六年,‘政不出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这就是你说的滥杀功臣,女子乱政?”
“至于前朝贾后……前朝本就得国不正,篡逆而来,又大肆残害忠良,使得世风尚玄,不敢论政,时弊积重难返。胡虏入寇,自然天下板荡,又怎是她一人之过?”
“往前再有秦芈太后摄政数十年,数代帝王兢兢业业,方有始皇帝横扫六合,统御宇内;前汉窦太后辅佐三朝,休养生息,才有孝武帝挥鞭大漠,北逐匈奴;后汉邓太后‘兴灭国,继绝世’……女子为政,怎的就不如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