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走,京城顿时萧条下来。不仅上朝队列里站的人少了,就连各处坊市也不如往常热闹。
赵懿漫步京中,只见城东勋贵门阀云集的胜业坊、安仁坊,通衢大道上临街开门的朱门高楼,也是冷冷清清,少有丝竹之声。平康坊中各位都知、校书的生意大不如前。更别提东西市里,往常都是宾客盈门的胡姬酒肆。
平民百姓或许还浑然不觉,只道平时骑在头上作威作福的王公贵人近日收敛不少。可消息灵通的人早就提高警惕,收拾好行李,随时准备南下避祸。赵懿骑着乌骓,信马由缰,不知不觉到了城门。
城门口早就排起长龙,贵人们一辆接一辆的车架,并着跟随两旁的豪奴,把宽阔的道路站了一大半,剩下的百姓只得被挤到一旁。不止如此,王公贵戚家的豪奴手上提着马鞭,嘴里不干不净地驱赶着被迫靠来的百姓,好像再过来一点,那些装饰豪奢的马车就要被贫民的呼吸污染一般。
被这么一挤,城门队伍自然只能缓缓挪动。赵懿勒停了乌骓,远远看着,暗自叹息。出城的人比进城的人多了不少,尤其是宗室外戚。她不能说什么,毕竟大难临头各自飞,不给她惹出乱子就够好了,也怨不得谁。
赵懿正想着,耳边突然一声闷响,随即喧哗开来。
原来是两辆车马同相而行时,贴得太近,不慎擦在了一起。左边那辆四轮安车还好,右边那辆装饰豪奢的车架,车厢却被刮出几条深深痕迹。
“你怎么赶车的,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吗?也不看看这是谁家的马车,堂堂嗣王的车马,竟然被你撞坏了,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车里是什么狗东西坐着,还不快滚下来赔礼道歉?”
赵懿眉头一皱,这是谁家的,教养未必也太差。
“某家奴婢学艺不精,坏了贵主人车架,实非有意为之。贵主人若是不弃,某愿另赔一架马车。”安车里钻出一个素衣青年,躬身致歉,态度十分诚恳。
另一架车中端坐的贵人并未开口,豪奴却不依不饶,斜着眼轻蔑道:
“赔一架马车?看你通身穷酸样,能赔得起?就算拿去把你卖了,身上也没几两肉,卖不了几个钱。算了吧,把他打死,这事情就结了。”
“阁下也未免欺人太甚,难道不知我大周律例,杀人偿命么?”青年面色也阴沉下来。
眼见事情越闹越大,周遭百姓好奇地围拢过来,前后车架里屡屡有人探出头看热闹,她不得不出面调解。
“本宫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介家奴也敢对朝廷命官指手画脚了?”赵懿分海般拨开人群,寒声道,“你家主子是哪位嗣王啊?京里别的不多,就只有名爵不值钱,本宫还是能认得几个的,不妨叫出来认认?若论上下尊卑,你这个东西才该拖出去打死,省得给你家主子蒙羞。”
那豪奴骂得正欢,陡然一道黑影落到跟前。抬头一看,竟是个锦衣华服的女子骑在高头大马上,神情冷峻,气势顿时为之一沮。
“小王赵历,拜见镇国公主。”车里终于有了动静,一个面相略显阴柔的男子扶着美婢素手,出来行礼。
见其做派,赵懿不由对他印象大坏。
“原来是四伯家的堂兄,失敬了。”赵懿故意将“四伯”二字咬得极重,“如此行色匆匆,是要去何处啊?”
赵历一听“四伯”二字,面色变了数变。他就知道,生父早年聪敏善辩,颇得朝野赞誉,原本有机会做个富贵闲人,偏偏起了不该起的心思。先帝晚年病重,生父心怀异志,广结党羽,以至闹出满朝文武闹出倒逼先帝的事情来。最终被迫自尽,就连追谥也是个恶谥“隐”,平白叫六子赵泓捡了便宜。
到底他生父未被除爵,所以他还能保有嗣王的名号,享一份俸禄。因他身份尴尬,皇帝也时不时把他提出来训诫一番,这次南巡也没有他的份。
“小王听人说城外麦苗青青,长势喜人,便想出城一观,没想半途遇到此事。”赵历嘴角一抽,暗道今天是走不成了。
他早就从别人口中得知,皇帝匆忙起驾,根本不是临时起意,根本就是去避难的。不在南巡名单中,也就意味着届时很可能会直面兵锋,因此他才想出城暂避。驾车的奴婢不就是骂了几句,又未真正动手,哪里值得大动干戈。
赵历心中有气,迫于身份之别,只得按住怒火,不咸不淡地刺了一句:
“镇国公主日理万机,不知今儿怎么有空来城门闲逛?哦,小王近来忙于府中杂事,无暇上门恭贺公主升官加爵,开府建牙。”
“嗯,能为父皇分忧,正是我辈孝心所在。”赵懿假装听不懂其间暗藏的锋芒,环顾四周道,“后边这么多人,都等急了,还是早点了结此事为好。前几年丽妃娘娘送了我一架七香车,我嫌它太大,就放着没用,一直骑马。不如我代君度赔礼道谢,把它送你?”
赵历哪里敢要,七香车他也有所耳闻,没人再复制出这样一架马车,几乎成了公主的招牌。要是他敢坐车招摇过市,一准被皇帝约去谈心。
“不必了,区区马车,府上还是有好几架的,小王也不甚在意。倒是这刁奴……小王回去一定好好调教。”
“怎么说也还是君度的车撞上了你的,不给堂兄个交代,我心里过意不去。”赵懿居高临下地瞥了刚刚还趾高气昂,现在瑟瑟发抖的王府豪奴,“倒是这个家奴回去得好好调教,省得外人说堂兄门风不正。”
“小王一定铭记在心。”赵历面色一肃。
城门守卫这才姗姗来迟,疏散围观人群,堵得水泄不通的长龙终于开始缓慢挪动。赵懿骑马过去,和城门校尉说了几句,又返回了那辆四轮安车。
“臣,多谢公主援手。”辛仪深深施礼。
赵懿弃马上车,边看到里面除了辛仪,还有闭目养神的王傅吕易。马车中间摆了一张矮几,一盏温热茶汤冒着袅袅水汽。
“啊,吕先生,你也在。”
“唔,臣在。”吕易点了一下头,睁开眼,似乎精神不济的样子。
“先生似乎身体抱恙?春日万物生发,也最易染上时疾,我那儿还有几斤血燕,回去就给先生送来。”赵懿又转头跟辛仪说话,“君度最近和同僚相处如何,可有为难你?”
“老臣只是年纪大了而已。老喽,老喽,前年还在江上打鱼,今年身子骨就大不如前了。至于血燕,老臣就不要了,还是给公主留着吧。”吕易无奈笑道,推拒了赵懿好意。
“臣并无为难之处,诸位同僚都学富五车,品行高洁。能和这些饱学之士为伍,臣已觉十分荣幸。”辛和不大自然地挪了挪,他还是不大习惯和公主同处一室。或许公主不以为忤,但他早有家室,闲话传出去不知有多难听。
他少有令名,如朝为官也没惹出多少闲话。本朝科考既不糊名,也不誊抄,士林赞誉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加成。更何况,皇帝才明诏将公主升为镇国公主,实封五百户,又赐下虎符,都督中外诸军事,依旧领着同州牧的虚衔,在君王南巡后一手遮天。作为公主一系的亲信,又有谁给他使绊子?
他这一动,赵懿倒也发现她行为不妥,放下车帘退了出去,改为在车旁缓慢骑行。吕易卷起车帘,和赵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先生身体有恙,本该在家养病,怎么还要出城?”赵懿道,眉宇间是若有若无的担忧。
吕易似乎喉中有痰,咳嗽一阵,方才答道:
“前两日信使入城,告知老臣,公夷已到京畿县城。算算时间,眼下公夷也该到城外,老臣正是去给他接风洗尘的。”
赵懿眼眸骤然闪亮起来。
“哦,公夷到了?!本宫深居大内,竟然没有听闻半点风声,这帮人,真是可气!今日本宫正好无事,不如和先生一并出去,公夷深入虎穴,又全身而退,实在是智勇兼备。”
吕易哈哈一笑,马车顺着涌动的人群出了城。
城外驿馆,眼前一片苍翠,生机盎然,连带着赵懿也心怀大畅。
前来报信的使者早就下马,坐在树下小憩。几个奴仆将备好的酒菜摆上亭中小桌,斟满酒杯。亭中空无一人,无论是老迈的吕易,还是年轻力壮的辛仪和赵懿,都在静静等候。
赵懿踮起脚尖,望眼欲穿。
在平坦的原野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小点,既而越来越大,逐渐拉长成一条长长的车队。辛和两手扶着四望车的车轼,大袖在风中烈烈飞舞,看不清面容。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涌上心头,赵懿眨了眨眼,眼圈泛红。她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句话。
“先生,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