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不辱命。”
辛和满是风霜的脸上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西北恶劣的条件,刺探敌情间的勾心斗角,以及旅途的颠簸,都让他和从前判若两人。赵懿乍见辛和,几乎以为车上的青年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了。
眼尾出刻下深深皱纹,整齐束进发冠的头发里,有几丝白发藏在乌黑的鬓发之下,微微反出银光。西凉风霜太磨砺人,叫人一看便能想起他到底受了多少苦。
无论是吕易,还是等候一旁的辛仪,眼中都泛起晶莹泪光。
“公夷,你回来了。”辛仪上前一步,将手搭在他肩上。身为一母同胞的兄弟,幼弟远游他乡,深入敌营刺探军情,他这个做哥哥的怎会高枕安睡。之所以这样平静,不过是长久以来严谨自持的习惯深入骨髓而已。
辛和把那只手拍下来,笑嘻嘻地面对着立在寒风中的吕易,没有言语,却也没有任何过激动作。
吕易心中暗叹一声,他的弟子尸骨无存,唯有衣冠冢,这个事情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公夷心中还有芥蒂也在情理之中。没有扭头就走,已令他十分庆幸。
“先生,辛苦了。”赵懿按捺住澎湃的心绪,若无其事地请辛和上座,“公夷劳苦功高,理应坐在上座。”
辛和下了车,伸了一个大大懒腰,坐僵的筋骨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才敛裾上座。
酒过三巡,辛和脸上泛起红晕,旅途中的劳顿在此刻散去泰半。
“公主神机妙算,臣在河西,果然发现了石景焕图谋不轨的证据。”辛和绝口不提在西凉的辛酸,转而大谈其在当地发现的证据。
“愿闻其详。”赵懿道,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及辛和在西凉吃的苦头。
辛和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星眸熠熠生辉。
“单单是赋税一项,石景焕就私自截留贡赋,充作军资。不仅如此,还大量购置粮草、军械,西域良驹也大多入了他的口袋。”
赵懿眉头微蹙,本朝马场也有多处,产量可观,可单从质上讲,还是以西域诸国的乌孙、大宛、汗血最佳,河西道又正好与西域接壤。这样说来,岂不是石景焕一人就垄断了西域良马,遴选之后,才将淘汰的次品输入内地?
仿佛看穿她内心所想,辛和悠然道:
“公主稍安勿躁,西域胡商不都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石景焕也不敢过于威逼,市上的良马还是有的。从河西道往京城来,高山深谷,山道崎岖,反倒不利于骑兵行军。”
赵懿飞快把地图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陇右和京城倒还无碍,只是关内道那边,就麻烦了。九原、朔方、五原一带都是一马平川,骑兵来去自如,实在难以防御。
“石景焕不仅加紧购置粮秣辎重,还和各部头人往来甚密。”辛和举杯,温热的暖酒滑入喉中。
“有狐戎、丁零、高车、和其他小部。石景焕动作不慢,我走之前没多久,各部就带了人马过来,杀牛宰羊,对长生天发誓,奉石景焕为盟主。恐怕就在今年初夏,各部饲养的牛马缓过气来之后,就要南下。”
赵懿脑袋上的青筋听得一跳一跳,险些拍着桌子,破口大骂。饶是如此,石景焕之为一己之私,不惜勾结外族的行径,仍旧让她气得够呛。
“给我说说老贼兵力如何?有多少本部人马,又有多少是藩部人马?粮草可供大军支持多久?”
“老贼乃是河西节度使,”辛和从善如流地改了对石景焕的称呼,“掌兵七万三千人,马万九千四百疋,衣赐百八十万疋段。”
赵懿神色阴晴不定,七万兵卒,已然不是个小数目。她翻阅旧册,虽说京城周围兵力也不弱,共计十六万人,九万步卒,七万骑兵。看似是对方的两倍,可兵力有时候并不能弥补某些差距。
自从先帝患病,卫大将军过世以后,八方太平,四夷安定,一派歌舞升平,已经很久没动过兵了。而石景焕驻扎西凉数十年,根深蒂固,当地又民风彪悍,几乎人人都是优质兵源,和内地养尊处优的老爷兵不可同日而语。
况且天下久不用兵,法纪废弛,府兵还得自备干粮,逃亡也愈加严重。久而久之,账面上的人还是那么多,真正留下了几成,已经成了一个未知数。
赵懿抿了抿唇边的御酒,只觉苦涩异常。为什么事情到了她手边,就变得艰难起来了呢?
吕易给了明显焦躁的赵懿一个放宽心的眼神,开口问道:
“行军路线如何?”
辛和伸出手指,在半空徐徐一划,仿佛有张看不见的地图在眼前展开。
“还不是先取关内灵武,再下平凉、扶风,走萧关一线罢了。”
大军开拔,并不像纸上谈兵一般,说到哪里就是哪里。上到军队所必需的水源、粮草,下到天气、道路等看似无关的东西,都决定着一场战争的成败。关中以北群山耸峙,山道坎坷难行,稍有不慎,便要粉身碎骨。
石景焕举起反旗,便只能打速战速决的主意。那些寻常猎人走的山间小道根本不能输送大股部队,又难以寻找水源,只能放弃。剩下就只有跟着渭水、泾水穿流所成的谷地。渭水处山势险峻,而泾水相对容易让大军通过。
但那也是关键所在。山上早已筑起萧关,只要烽火燃起,河西节度使反叛的消息,必然会在最短时间内风传天下。倘若不能立刻攻陷京城,石景焕将会陷入无穷无尽的拉锯战中,直至败亡。
除非另有州郡举起反旗,和他遥遥呼应。
但这显然不可能。皇帝虽不像先帝一般勤政,常年沉湎酒色,从另一种层面上来说,倒是给了各地自行发展的机遇,远远未到天怒人怨的地步。
因此事情就只有一种结局,要么是石景焕一鼓作气拿下京城,要么是她赵懿指挥得当,御敌于京城之外。无论如何,河西节度使都会淹没在各地讨伐的大潮之中。
所谓天命,所谓大义,就是这样一种虚无缥缈,却又实实在在影响着天下的东西。
赵懿稍稍抚平激动的心绪,开始冷静地分析事态。无论如何,萧关这个天下雄关,始终都是叛军绕不过去的一个坎。萧关不破,除非奇袭,京城就暂时是安全的。剩下的就只有拖而已,拖得越久,对她就越是有利。
那些临时招来的部落也不见得有真心,跟着河西节度使一条路干到底。早就跟贺兰氏混在一起的赵懿深知,这些草原上的部落永远都像狼一样,只追随最强者。要是狼王露出虚弱模样,一定会被饥肠辘辘的群狼分而食之,或是作为献给强者的礼物。
温言招揽,挑拨离间,仗势欺人,永远都是用不烂的招数。
赵懿一颗心落回肚子里,大义在手,兵力占优,质量差距一定程度上拉平,叛军内部有各种矛盾,为此,她还提前警告了两道观察使。倘若还能叫人打进京城,不如自尽算了。
要是能够,她还真不愿看到石景焕打穿关内,长驱直入,让宁戚在萧关和他血战。
赵懿听着辛和神采飞扬的叙述,种种想法纷至沓来。
“公主,和老臣出去走走?”
不知不觉,筵席将散,满桌杯盘狼藉。吕易带着最近忙碌不休的镇国公主出了长亭,沿着宽阔的黄土大道上走着。
被室外的冷风一吹,赵懿发烫的脑袋也静下来。吕易什么也没说,眼光一直放在郊外青青麦田之上。
“先生,为何看麦田?”赵懿不解道。
“老臣只是心有所感而已。”吕易伸手抚摸着大路两旁长势良好的麦苗,怅然道,“你看,这麦子长得多好。战事一起,不知多少良田毁于一旦,多少人流离失所。”
“在所难免。”赵懿黯然一会儿,重新振作起来,“只要剿灭石老贼,自然不会有良田荒废。”
吕易松了手,任由绿叶从指尖滑脱。
“今日讨伐了石老贼,难保不会再有李老贼,高老贼,无穷无尽,公主难道要一一打过去?”
“吕先生?”
吕易伸手指向天边的地平线,回头问道:
“哪里是何处?”
赵懿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脱口而出:
“骊山?”
“那这儿呢?”
她踮起脚,隔着泛起粼粼柔波的河水,望向极远处的城镇。除此之外,什么也没看见。
“不知。”
“是茂陵。”
赵懿若有所悟,便听见吕易苍老而伤感的声音:
“秦皇汉武,一世豪杰,到头来不过是一抔黄土,连香火祭祀也完全断绝。横扫六合,北伐匈奴,不世功业,都成泡影。看这路边的良田,你可知道,这原本也是前朝帝王的陵墓,不过百十载,就连碑文也见不到了。这世上,哪有不灭的王朝啊……”
“吕先生?”难得见到一向从容淡定的王傅失态,赵懿不确定道。
“呵呵,老臣酒醉失态,胡言乱语,还望公主不要怪罪。”
吕易温柔笑道,仿佛刚才言语只是幻觉。赵懿不明所以,伸手搀扶住身体不佳的王傅。
“先生,我先扶您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