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走后,赵懿收拾好残茶,便匆匆赶往飞龙院。
皇帝平生酷爱马球,从会骑马开始,便爱打球。登基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日日泡在马球场上。打球打到衣衫不整都是小事,常常打一天都还未尽兴,命人点起火把,通宵达旦。一年之内,十有八九都泡在马球场上。
马球场为先帝练兵所建,皇帝又重新加以平整修缮,土地夯实千步,又用油料浸润,光滑如镜,纵马在上奔走,点尘不起。东西各放两根门柱,门柱中间夹一块木板,下方掏空缝合丝网,充作球门。两队人身骑骏马,手执鞠杖在场中左冲右突,力求将拳头大小的马球击入洞中。
四面筑起观球亭台,雕梁画栋,穷极工巧。教坊就在上面高唱龟兹乐,奏起雄浑鼓声,为场中激烈拼斗的人马助威。
还未到飞龙院,震天的呐喊助威声传入耳边。赵懿下了步撵,带着宫人悄悄上了观球台。
几个内侍待在台子上,看得心驰神往,却不见郭林的身影。赵懿心中奇怪,走近那几个毫无察觉的内侍,唤道:“公公,公公?”
几个内侍这才回过神来,连连告罪。
“公公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赵懿柔柔一笑,伸手虚扶,那些小内侍见她并无怪罪的意思,也就大胆直起身。
“今天怎么没看见郭公公,父皇都还在场下打球,难道郭公公生病了?”
为首的内侍指了指场下如同交战的两方,眼中不由自主流露出歆羡神色,“陛下今天打球,郭公公也下去了,换上衣服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赵懿顺着他手指看去,目光逡巡半晌,落到一个始终紧紧跟着皇帝的人影上。郭林身材高大,面容英武,褪去宦官服饰,除开没有胡须之外,竟半点看不出破绽。他正驾着紫骝马,在场上转进如风,扭身转臂,时不时击中飞舞的小球,将之准确无误地送到皇帝杖下。
皇帝纵声长啸,布满汗水的脸上满是亢奋之色,举杖一挥,向球门打过去。朱漆雕文的马球去如流星,直奔球门。
却离球洞差了半分,在门板上狠狠一弹,向外飞去。
宫人们齐声叹气,继而又相互看着笑起来。赵懿却有些恍神地看着球门,盘算着接下去的话。
“公主小心!”
衣袖先是被人一拉,赵懿向右趔趄两步,只觉得耳边一凉,身后宫人一声惨呼。
原本该在球场上的马球,被门板一挡,竟然偏离了方向,飞到了高台上。要不是身边的内侍一拉,马球就不止砸上宫人,而是打到她身上来了!
赵懿定了定神,命人把宫人带去医治,又对那个拉了她一把的小内侍露出几分惊魂未定的笑容来:“不知公公叫什么名字?”
小内侍露出腼腆的神色,两只手不安分地卷着衣角:“小人姓孙,叫孙白鹿,原先在乐平公主府做事,后来公主把小人送给陛下,就在郭公公身边做事了。小人也是无意之举,望公主不要嫌小人手脏。”
“我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这次是你救我,我总要好好答谢你才对。灵飞——”身旁随侍的宫人会意,从袖中取出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明珠塞到孙白鹿手里。
出了这么一件事,皇帝也无心打球,下了马三步并作两步上了亭台。
“可有伤到?”
“才没有。父皇也真是的,儿特意跑过来,你就拿马球抽我。”赵懿侧身错开皇帝伸来的手,噘起小嘴,“要不是有人拉了我一把,我现在正捂着头哭呢。”
“好啦——父皇给你道歉。是哪个救了公主,朕有赏。”
赵懿伸手指了指侍立一旁的孙白鹿,后者带着一脸兴奋忐忑夹杂趴到地上。
“样子有点熟悉,可是想不起来了。”皇帝摇了摇头,郭林连忙接口,“陛下贵人多忘事,这还是乐平公主送给陛下的呢。当初送了四个,金狮、白鹿、青羊、玄鹤。金狮侍奉太后娘娘,后来去守了定陵,青羊在宫里管花草,玄鹤求了恩典,出宫去了。”
皇帝大手一挥,就要把孙白鹿赏给她。
可他的长女却摇了摇头,又原封不动地把赏赐推了回来。
“儿身边伺候的人已经够了,只怕父皇这边伺候不过来。白鹿能救人一次,日后也能对父皇忠心耿耿。而且,老向父皇要东西也怪不好意思的,所以今天带了这个——”
她从袖中掏出一团轻薄纱罗,迎向天光展开。
风中忽然盛开了数十朵牡丹,姚黄魏紫,各有美态,几只蛱蝶活灵活现地落到带露的花瓣上。
皇帝含着温煦地笑意取下纱罗,将仿佛还带着温度的纱罗揣进怀里。
“懿儿真乖,都能绣牡丹了。我看以后,这世上没人能比得上懿儿的女工了。”
赵懿脸上闪过一丝讥讽,连忙将头低下,转为小女儿娇憨之态。
“父皇!你再这么说,我要生气了!我可不要跟绣娘比!”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找了个不那么挑动皇帝敏感神经的话题,赵懿徐徐诱导,终于让皇帝重新想起早朝时太子那不令人满意的表现。毕竟现在算是太子党,太子在皇帝心上埋下一根钉子,她却不能听之任之。等到伤口化脓,最后爆发出来,那就回天无力了。
当年太子死得不明不白,天下无人不知太子冤屈。也不知九泉之下母子团聚,丽妃又是作何感想。
现在事情还有转圜余地,她却不得不冒着虎口拔牙的危险,消去皇帝心中那根扎下的尖刺。
“其实吧……”赵懿不自主地摆弄披帛,似乎要把纹饰看出朵花来,“儿这次来,也不全是为了向父皇献宝。”
“哦,那朕的懿儿还要给朕带来什么惊喜?”
“是……是为了给大哥带句话。”
皇帝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顾忌着长女面子没有立马拂袖而去:“他?他又要你带什么话?早上跟朕对着干还不够吗,还要你继续劝?”
赵懿连忙拽住皇帝衣角,可怜兮兮地乞求道:
“儿绝无此意!大哥他只是早上一时想差了,又怕父皇责骂,所以托我来向父皇道歉。父皇富有四海,怎么会连告老还乡臣子的官爵都要克扣,一定是他事情办不好,所以父皇才让他走。”
皇帝哑然失笑,脸上的阴云因此消散,摸了摸长女还还没拆下发绳,编为发髻的光滑黑发。
“朝堂上的事,哪里是能几句话说得清楚的。就连朕,也不能说完全掌控,这个裴老头,仗着是先帝老臣,就敢不把朕放在眼里。朕打马球、找美人、收几个献上来的玩意儿,那都是朕的私事,他偏要把手伸过来。真不给他点教训,他怕是连天子是谁都不知道了!”
手底下的少女睁着黑白分明的双眸望着他,明明不懂,却又是全神倾听的模样。皇帝那根属于父亲的心弦被轻轻拨动,继续讲下去,最后一丁点对太子的怒火也熄灭了。
“既然你太子哥哥叫你来带话,那爹爹也叫你来带话给你太子哥哥。”
他的长女眼睛弯弯的点了点头,一派纯然欣喜。
“朕活了多久,太子又活了多久?叫他多看,多想,想清楚了再说给朕,给朝堂上的所有人听。再像这次有失体统,那就别怪朕罚他。朕给他请了少傅、少师、少保是干什么的,给他东宫詹事府里送的那些人都是吃白食的,嗯?平时没事多出来和朕出来打球,再不行出去游猎,关在屋里读书有什么用,人都废了。连给朕道歉都不敢,下次叫他亲自来给朕说!”
太子危机已经解除,赵懿总算松了口气,只是她还有些小盘算需要达成。
“父皇,你让大哥出来打猎,那能不能带上我啊?”
皇帝亲昵地点了一点长女的鼻子,半是宠溺半是无奈道:
“才开始和你贺兰师父学剑舞,要跳给朕看,这就又想学东西了。太贪多,可是要嚼不烂的。”
“可是那些琴棋书画我都会了嘛,有些还没我做得好,我凭什么要浪费时间在那些东西上?我还是想和父皇一样,骑着高头大马,手上拿起弓箭,嗖的一箭过去,就能猎到一只羊,那多威武。还可以打狐狸,打兔子,还可以用皮给父皇和母妃做衣服。”
“你有这样的心,已经很好了。学倒是可以学,你那贺兰师父弓马也是不弱的,让她教你。她不在的时候,千万别自己去练,受伤了可不是小事。你要记住,女子还是以贞静为要,游猎可以,不要忘了本分。”
贞静为要?
一股巨大的愤懑胀满胸口,赵懿牵了牵嘴角,掩住嘴清咳了几声。皇帝果然以为她受了风寒,不宜再站在冬日的寒风中,派人送她回宫,还要叫御医来诊脉。赵懿推辞不过,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等到完全消失在皇帝视野中,赵懿放下捂住口鼻丝帕,目光悠悠地不知在想什么。成灵飞默然地随着步撵走动,忽然听见坐上荣昌公主吩咐道:
“这个孙公公以后恐怕要发达了,灵飞,以后也可以多和他走动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