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白鹿果然如她所料,成了皇帝身边的新贵。平日往来,因荣昌公主举荐之功,也对灵飞十足客气,省了赵懿许多打探消息的功夫。
就算一直跟着皇帝的郭林对他有些微词,也都在荣昌公主的刻意讨好下烟消云散。谁能想到,一个极受宠爱,衣食无忧,远离争斗漩涡,刚满十岁的少女能有如此胆量,竟敢在皇帝身边布下眼线?
与之相对的是,太子和皇帝的关系越发僵硬,哪怕她在一旁尽力描补,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力求不要走到废太子的程度。甚至还棋差一招,失手被惠妃逮住错处,被发落凤阳宫居住。她因此有了更多时间飞鹰走马,勤练武艺,而不虞被皇帝走哪都惦记在心,每当想起此事,赵懿也很难忍住不心怀郁郁。
自从被皇帝训斥后,太子的确回宫苦读了一段时间,重返朝堂时却并没有服软。母亲卑微的出身,少年的失恃,惠妃的虎视眈眈,甚至来自于父皇的不满,都让他肩上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赵显这个太子胆战心惊,除了拼尽全力地学习,成为一个儒家典籍中的圣王之外,就剩下本能地迎合朝臣,为自己不断赢得朝野名望。
而一个耽于享乐的帝王又如何容忍一个柔仁好儒,朝廷上下交口称赞的太子?最后皇帝竟当着群臣的面,对太子下了“子不类父”的评语。
赵懿在这接下来的三年里,几乎是心惊肉跳地看着局势急转直下,同时也为王贵妃的不智而扼腕叹息。奈何她前生万千宠爱,权谋诈术于她从来无缘,剩下一些不入流的小手段,在这个波诡云谲的宫廷里也无济于事。
每每此时,都有要和太子拆伙的想法,随即又被她亲手掐灭。太子的贼船要是这么好下,古来争储就不会这么血雨腥风了,身死族灭者比比皆是。
上京可容三十驾马车并行的天街上,几个锦帽貂裘的少男少女骑着高头大马,人人弓刀在手,马上挂着打来的山鸡野兔,缓缓沿街而行。
为首少女鬟发如鸦,双眉入鬓,一身茜红春衫,脚蹬皂罗靴,明艳妩媚中带着一股英武之气。腰边悬短刀,肩上铁胎弓,打马而行。坐骑高约九尺,锋棱瘦骨,批竹攒耳,四蹄踏雪,毛色如墨,光泽有如金铁,正是御苑名马乌骓。
骑在乌骓上的,自然是赵懿。
其余跟随她的,都是京中的王孙公子,成日无所事事,赵懿伸手一挥,就都一窝蜂跑来和她打猎。
赵懿也是有些气闷,这些年除了练武之外,无非尽力弥合太子皇帝之间的关系,但始终收效甚微,除了一肚子气,什么也没有。派去蜀中的人也还没有回音。皇帝不知被惠妃吹了什么枕头风,要替她选个如意郎君。她气不过,干脆出来散散心。
这三年里飞鹰走狗,贤良淑德全然不见,倒是一股桀骜不驯之气与日俱增。游侠儿也结识了不少,心中烦躁却是始终难以消解。
记得西平反叛的时候,她正好下适驸马,又被父皇驸马狠心抛弃在逃亡路上。如今虚岁将近十六,正是那些儒士口里的“二八佳人”的年纪,就算不能立刻嫁人,也到了挑选驸马的时候了。
这正好戳中她心中鲜血淋漓的伤口。
“公主,去哪里游玩?”
王芷荷看着赵懿脸色,小心翼翼问道。王氏一门家风淳厚优美,她又是王贵妃的亲外甥女,方才有胆量在贵人面色阴沉时开口。
荣昌公主心情不佳,随行的王孙公子察言观色之下,都是闷头打猎,甚至还将最肥美的猎物都让给她,都不能搏她一笑。几个莽撞少年还想在她面前展示勇武,在赵懿亲手猎回一头金钱豹后都闭了嘴。
荣昌公主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道:“你们愿意跟的就跟着,不愿意的就自己玩去吧,我也不愿意让你们跟我不高兴。”
诸王孙一哄而散,唯有王芷荷和下人们跟在后边。
元日的爆竹声还未飘远,正是初春时节,万物生发。脱了臃肿的冬衣,换了鲜亮轻薄的春衫,人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有几分希望的光彩。赵懿松了马缰,任由九乌骓慢慢走着,忽地转头看向街角。
残破的檐角下,蹲着个鹑衣百结的老乞丐,伸出半片残瓦,向来人求着一点果腹的东西,斑白蓬乱的头发在空中飘荡。
赵懿心下一动,忍不住策马走近几步。
走近才发觉是个衣食无着的妇人,似乎身患重病,浑身散发异味。走近的人都捂住口鼻远远避开,更不说施舍。那乞丐见她马儿靠近,也不躲不闪,对外界浑不在意。
赵懿盯着她,目光透过十数年岁月,落到寒冬腊月,某个无名小镇上的自己上。还魂已有数载,可四处流浪,乃至葬身冰雪之中的感觉,依然是她挥之不去的心魔。
“公主,这个乞丐臭烘烘的,我叫人把她赶走。”
王芷荷从后面赶上来,见到她勒马停在老乞丐边不动,生怕乞丐污了她的眼,就要叫人。
赵懿大梦初醒般轻轻呓语,“芷荷,你赶得了一个,能把全天下的乞丐都赶走吗?他们中的许多人,原本不该是乞丐的,也许有美满的家庭,或许从前也是富贵中人,遭逢大难,才不得不沦为乞丐。要是你有朝一日落难,不得不沿街乞讨,可想要有人救你出苦海?”
王芷荷心中震撼无以言表,想不通世人眼中万千宠爱的皇帝长女为何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公主仁心,我等望尘莫及。”
赵懿伸手入怀,不曾想只摸到一袋金珠,半块铜板也没有,叹息道:“我有哪门子仁心,有一个救一个罢了。芷荷,把人拉起来,送到归真观去,叫几个大夫来治。”
赵懿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内心苦闷却始终无法抒发分毫。本以为勤练武艺就足够应付局面,谁知却踏进泥潭,还魂一事又太过奇诡,绝无可能与常人说起。到头来身边仍然没有一个知心人。
“那边这么多人在做什么,公主,我们过去看看?”
前方街角围拢了一群人,密密麻麻时不时爆发出叫好声。以她的高度,自然轻易越过挤在一起的头颅,看到里面的场景。圈内一群人自发聚集,表演吐火吞剑一类杂技。还有一个皮肤黧黑,穿着打扮不像中原人的胡人坐在街角,身边放了几个竹篓,抓出几条蛇放在木笛之下,悠然吹奏起来。数条毒蛇直身随之摆动,离胡人手指嘴唇不到半寸,十分惊险。
托着盘子绕场一周,上面就堆了不少铜板,乐得表演的人脸上笑开了花。
而隔壁斜支着的算命摊子,却是冷冷清清,半天没人上门。还很年轻的小道士把手缩进破道袍袖中,靠着墙眼睛半睁半闭,一副快睡着的样子。
“小道士?小道士!”
马鞭咚地砸在木板上,那道士浑身一激灵,睡眼惺忪地揉着眼。
“诶?找我?相面二十贯钱,问卦十贯,算不准,不要钱。”
“开口就要万钱,好大口气。你在这儿摆摊多久了,连个人影都没,身上袍子都是烂的,不如把价钱降降,再买个胡子粘上,问卦的人不会少的。”
小道士两眼一瞪,道:“卦不轻起,命不轻算,泄露天机可是要遭报应的,十两低了!街上那些骗子,混口饭吃而已,占卦问卜怎么比得上我?不找我算卦,那是他们不识货。”
赵懿正好有心事在身,于是便道:“你的卦真灵验?要是不灵,我砸了你的摊子。”
小道士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道:“反正我这摊子值不了几文钱,砸了就砸了,算一卦就回来了。”
“那我算算。”赵懿摸出一粒金珠弹进道士怀里,净了手,拿起桌上摆的三枚铜钱,诚心祝祷后,摇了几摇,往天上一抛——
小道士伸长脖子一看,是个逢凶化吉的卦象,忙把结果告诉她。赵懿嘴边浮起一丝笑意,又叫小道士看相。小道士又摆出一堆条条框框来:
“看相又有许多种,你是要揣骨、听声、还是摸笏板?”
“你看我像是那种能上朝拿笏板的人么?听说有高明的相士只要摸一摸笏板,就能断定别人是青云直上还是贬官削职。你年纪轻轻,头发都没白两根,我不信你能办到。”
“姑娘说笑了,替人看相哪里是年级大就能看得准。要真是这样,我还在街上摆什么摊?”
小道士把铜钱收到龟壳里,仔细审视之后方道:“姑娘声音出于丹田,韵长清响,温润圆畅,细而不乱,且余响激烈,如笙簧宛转流行,定然出身钟鸣鼎食之家。”
“观姑娘骨相,日角隆准,龙睛凤颈,龙骧虎步,这是,这是……”
小道士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双目死死盯着对面笑吟吟的贵族少女,带着一种隐秘和兴奋和狂热,嘶哑着压低了音量:
“……伏羲之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