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大夏使臣呼兰特尔苏合退下,群臣这才整齐的缓缓向大殿中央走去,重新站成方阵,静静的等待着。
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老皇帝又咳出了好几口鲜血,吃过御医给的药丸后,直挺挺的闭着眼躺在龙椅上,若不是胸膛还有轻微的起伏,只怕朝下的群臣都以为他们的老皇帝已经驾崩了。
站在老皇帝一侧的大皇子赢煊勉强镇定下来,深吸一口气,看老皇帝没有发话的意思,这才缓缓说道:“对于夏国和亲一事,众爱卿有何看法?”
朝下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埋下头去不敢做声。
大皇子眉头紧皱,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长舒一口气,仿佛妥协一般,指着队伍前穿着一品仙鹤官袍的大臣说道:“张爱卿,你怎么看?”
中书省中书令张玄龄理了理朝服,先是左右微微侧头看了看身后的文武百官,又冷哼了一声,这才躬身作揖答道:“殿下,依微臣拙见,夏国蛮夷此行前来,打着和亲的幌子,实则是图谋我大凉江山版图之野心不死,说是义和,张口便贪图我幽、兖、雍、冀四州近万里疆土之主权,更是想直接将爪牙伸到我大凉京都之下,其虎狼之心昭然若是,这等屈辱之和亲,是我大凉现如今难以承受的。”
大皇子听后眉头紧蹙,思量了一会儿,张口欲说,文武百官中却有一名站在张玄龄侧身后身着二品绛红色绘锦鸡官袍的大臣突然上前躬身道:“殿下,微臣斗胆进献一言。”
大皇子一看来人,眉头依旧没有舒展开,他叹了口气,说道:“李爱卿但说无妨。”
户部侍郎李桧又是躬身作揖道:“谢殿下。微臣以为,那夏国蛮子所开条件看似简单,实则凶险万分,倘若我大凉接受条件答应和亲,且不说将丢失四州疆土,夏国完全可以以商队为掩护,将他们想要运输的任何东西运输到京城之外,我大凉国都直接暴露在他夏国威胁之下,更何况,虽说是两国共治四州,可一旦他夏国以此挑起事端也是容易至极,到时真要兵戎相见起来,大凉必陷入不利之境地。”
说罢,李桧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可若是不答应和亲,他夏国便可以我大凉拒绝和亲为由,率先发难,若我是那夏国皇帝,必不会放过这个侵略大凉的好机会,直接精锐尽出兵锋直指大凉国都,从而吞并更多的疆土谋取更多利息。”李桧话音刚落,满朝文武皆是一惊,李桧一番话正好说到凉国痛处,以凉国现在的国力来看,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与国力强盛的夏国兵戎相见,虽作为大凉朝官,身为大凉子民不愿承认谢这些,但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大皇子嬴煊并未理会其他人的惊呼,沉声说道:“对于此次和亲,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许久不曾言语的张玄龄突然答道:“依微臣之愚见,还是答应的好。”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又是一惊,不少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嬴煊一脸震惊的看着镇定自若的张玄龄,半晌才向前走了两步,指着张玄龄道:“张玄龄你可知,你说的这番话无异于叛国?”
张玄龄从容不迫的答道:“殿下还请听我一言,夏国此番派遣使臣前来,和亲是假,挑起事端是真,若是如此,这次与夏国兵戎相见在所难免,以我大凉目前国力来看,恕微臣直言,打起仗来输多赢少,甚至有亡国的危险,与其这样,还不如自断一臂,答应他夏国的和亲要求,把四州交出去,与夏国共治,不为别的,就为能保存自身实力争取更多的时间,将所有从四州撤出的驻军全部部署在豫州边境,防止夏国蛮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威胁京都,一旦我大凉从眼前的困境中摆脱出来,恢复些许元气,整顿朝纲,重振军力,再向他夏国讨要这四州也不迟,所谓不破不立,正是如此。”
李桧冷哼一声,上前一步,冷冷的盯着张玄龄道:“我看中书大人是老糊涂了,若是答应了这些蛮夷的无理要求,就是丧权辱国,是欺师灭祖,若是这些蛮夷贪心不足得寸进尺,后果将不堪设想,我大凉偌大江山,经得起几次这样的割让?若真是到了那样的地步,不知这吃里扒外的千古骂名,中书大人,你是背得不背得?”
李桧话音刚落,朝堂上便响起了应和的声音。
“李大人说的真在理,我大凉绝不能受此等侮辱,我觉得应该将这蛮横至极的夏国蛮子直接剁了脑袋,告诉他夏国,我大凉不惧一个蛮夷国家,真是气煞人也。”
“我巍巍大凉,十万铁骑,还能挡不住区区一个夏国?真是笑话。”
“我大凉万里江山,每一寸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一捧土都不能让,我提议坚决抵制两国和亲,要战便战,让蛮夷领教一下我大凉赫赫军威。”
朝堂上一瞬间嘈杂起来,文武百官议论纷纷好似胜券在握,方才的震惊与忐忑一下子抛到九霄之外。
张玄龄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退朝后,张玄龄与大皇子嬴煊一同回到太子寝宫,嬴煊挥手呵退了所有侍女,关上房门,开口道:“先生,方才在朝上,为何说话如此唐突?若您不是我的先生,只怕我也会以为您有谋反之心。”
张玄龄躬身答道:“殿下,您贵为太子,心里应该最清楚,我大凉这几年来国力积弱已是不争的事实,全国各地都在闹饥荒,无数难民流离失所,马匪横行,本就民不聊生,各地起义造反不断,再加上朝上鱼龙混杂,尸位素餐的贪官污吏有多少想必殿下您比我清楚。这样一个内忧外患的大凉,只怕他夏国稍微施加压力逼迫一下,我凉国就不攻自破了。”
张玄龄痛心疾首的说道:“恕微臣直言,皇帝陛下龙体欠安,把持朝纲已是无能为力,这时强敌压境,我大凉本应该众志成城一致对外,或许还有周旋的余地,但那三皇子根本不顾国家安危,肆意拉帮结派将朝廷弄得四分五裂,纵容下面买官卖官,官员之间相互勾连打压排外沆瀣一气,检举科举制度形同虚设,这朝上早已是乌烟瘴气,他李桧就是罪魁祸首。”
“当下的大凉,打不得,一旦打起来,我凉国,损失的恐怕就不止四州那么简单了,更何况,今日他李桧在朝上怂恿教唆诸臣负隅顽抗,微臣猜想定是想削弱殿下手中的兵权,若是殿下手中最后的那点大凉军力在这场看不到赢面的战争中打光了,那还有谁能阻止他三皇子造反篡位呢?”
“因此依微臣愚见,我大凉若是想要破局,唯一的生机便是在一个‘拖’字上,只有拖到殿下您继承皇位,整饬朝纲,用人以贤,先安抚好百姓,再重振军力,卧薪尝胆忍他个几十年,先将自家的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若是能将大凉恢复往日繁荣强盛,定能将今日所受之屈辱如数奉还,失去的那四州,自然也能讨要回来。”
“但李桧这厮有一点说的很对,若是答应了这门和亲,就是丧权辱国,就会背负千古骂名,殿下肩负大凉中兴之重任,将来必是千古流芳之明君,若是身上有污点,将来不知要遇到多少阻力,所以这骂名,殿下背不得。”
张玄龄喘了口气,缓缓说道:“微臣老了,不中用了,黄土都已经埋到脖子了,死后万事皆休哪管他骂名不骂名的,所以这丧权辱国的千古罪名,就让老臣来背吧。臣看不到我大凉中兴的那一天,但也绝不能看到大凉在我辈手中折损,也绝不能看到三皇子这样碌碌无为利欲熏心的昏君坐上龙椅,如若这般,让我到九泉之下,如何能面对我大凉历代列祖列宗?”
嬴煊静静的听着这位曾经的先生说完话,良久无言,随后,贵为当今太子的他向着眼前这位三朝老臣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弟子向先生行的礼仪,道:“先生圣贤,堪比孔孟。”
张玄龄笑着摇摇头,躬身回了一个臣子对君主的礼仪,道:“与殿下肩负的重任相比,微臣所做这些,又算的上什么?答应这门和亲,待到使臣走后,赐微臣一死,剩下的,大凉能否再次强盛,就完全依靠殿下了。”
三皇子嬴煜寝宫内。
嬴煜与李桧并坐一排,身旁侍立着众多侍女,皆是脸色惨白,双眼空洞的注视着前方。
嬴煜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说道:“适才在朝上,李卿是何用意?”
李桧也随即放下茶杯,抚摸着下巴上一撮短短的山羊胡须,说道:“我且问殿下,等殿下坐上龙椅成为九五之尊之时,是想要一个完整的大凉,还是想要一个少了四州疆土的大凉?”
嬴煜想也不想答道:“当然是完整的大凉。”
李桧又笑道:“那殿下想不想让大凉的疆土再扩大一些?”
嬴煜有些惊讶,答道:“李卿此话当真?”
李桧哈哈大笑一声,说道:“依我看啊,真是天助我也,这次对于太子嬴煊还有张玄龄那些个老东西而言,几乎是一个死局。”
李桧直呼太子名讳,嬴煜也只是皱了皱眉,而身旁侍立的侍女好似恍若未闻一般,表情麻木的看着前方。
嬴煜说道:“那依李卿看,当下我们应该如何是好?”
李桧说道:“很简单,借力打力,以静制动。”
李桧继续说道:“其实今日张玄龄这老家伙说的,对也不对,就目前情况来看,确实打不得,但不是我大凉打不得,是他嬴煊打不得,嬴煊手握兵权,但就他手中的那点兵力,真要开打,必败无疑,他这一败,不但会丢了您最忌惮的兵权,还会在朝野失了威信,此时只要您再给他加两个莫须有的罪名,他这个太子就到头了。所以今日我在朝上已经激起舆论,哪怕是皇帝和太子也不能完全不顾及群臣的弹劾,可一旦打起来,您只需借助我宗门兵力,将局面控制在太子嬴煊大败但夏国惨胜的程度,直到将两方兵力几乎消耗殆尽,随后将罪过按在嬴煊头上,顺利夺过龙椅,再集合我宗门实力,以及大凉最后的兵力,以此番羞辱的和亲为由,打他夏国一个措手不及,从他夏国蛮子的身上,狠狠的撕扯下一块肉来。”
嬴煜思考良久,说道:“李卿所言极是,但本王有两个问题。”
李桧道:“殿下请问。”
嬴煜道:“其一,你方才说的都是拒绝此次和亲后的计划,若是父皇和嬴煊真的铁了心答应了和亲,我们该如何是好?”
李桧笑道:“殿下多虑了,你以为和亲后夏国就满足了?哪怕同意和亲,也只是给嬴煊有了喘息的机会,短则数月,长则几年,夏国必然会再挑起事端,夏国皇帝只要不是蠢蛋,就不会等到凉国恢复过来。再则,正如我所说,答应和亲就要背负上叛国的骂名,如此这般,嬴煊若还想在朝上立足,只能推出一个替死鬼,这个替死鬼只能是今天自己跳出来的张玄龄那老家伙,一旦老家伙一死,嬴煊就少了自己最器重的左膀右臂,殿下也少了霸业中最大的障碍,岂不美哉?依我看呐,几天之后,再上朝时,他们必会演一出周瑜打黄盖的好戏,殿下只管好好欣赏便是。”
嬴煜听后点点头,道:“第二个问题,你宗门是否真有如你所说那般能够左右两个国家之间的武力?”
李桧听后哈哈大笑的站起身来,走到大厅中站定,说道:“没有金刚钻,怎揽瓷器活,若没有两把刷子,我彩衣宗怎敢站在这里与未来的皇帝陛下讨论一二?”
李桧向着嬴煜走了两步,背着光让嬴煜看不清李桧脸上的表情,李桧低声说道:“所以等到殿下登基的那天,可别忘了当初许诺给我宗门的那些事。”
嬴煜狞笑着随手抓过身旁站着的侍女搂进怀里,说道:“那是自然,本王许诺的,自然分毫不差,李爱卿放心吧。”
李桧听后,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狰狞的虫纹一闪而逝。
侍女面无表情的坐在嬴煜怀里,眼神都不曾丝毫变化。
数日后。
群臣再次上朝,此次朝上,众人再次商讨关于夏国和亲一事。
中书令张玄龄再次提议答应和亲。
朝堂上一片哗然。
太子嬴煊气急败坏的从朝上走下来,冲着张玄龄大吼道:“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叛国?你这老东西是不是糊涂了?信不信本王将你斩了?”
众人皆知张玄龄曾是太子殿下的伴读先生。
张玄龄镇定自若,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金玉龙头印。
朝堂又是一阵哗然。
“此乃先帝赏赐给老臣的大凉金玉龙印,能够让老臣在关键时候罢黜太子,若是殿下今日不答应和亲,就莫怪老臣不念旧情了。”说着张玄龄举起了手中的金玉印。
满朝文武,二位皇子,皆是向着金玉印跪下,不敢抬头。
太子跪在张玄龄身前,低声说道:“先生,您这到底是为何?为何啊?”
张玄龄看也不看,只是说道:“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太子站起身来,闭上眼睛,沉默良久,终究艰难的开口道:“我大凉……答应这门和亲……”
张玄龄如释重负的长舒一口气,高高举起手中的金玉印,狠狠往地上一掷。
金玉印,碎了。
太子又是沉默良久,突然高呵道:“来人啊,剥夺叛国逆臣张玄龄中书省中书令官职,收缴全部家产,其族人全部流放,将逆臣张玄龄打入死牢,准备秋后问斩。”
话音刚落,张玄龄便脱去头上的乌纱帽,深深的鞠了一躬,便自顾转身向门外走去,从门外进来的两名带刀侍卫看见张玄龄自己走了出来,不由得站到两边,这位三朝老臣从身边经过时,两人不禁深深的鞠了一躬。
张玄龄走出大殿,望向远方的天空,此时正是风和日丽的季节,一轮耀眼的金日挂在天上让张玄龄有些睁不开眼。
张玄龄低头,轻轻一笑。
大殿内,群臣无人敢起身,老皇帝坐在龙椅上好似睡着了一般,太子站在大殿中央,望着张玄龄远去的背影,久久不曾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