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开年,孟程心的工作有些繁忙。她在报社的工作由记者组长转为专栏编辑,而《花间集》那边又要将她早年的几本短篇小说整理成册,重新改版,有许多事情需要商榷。
萧慕安几乎每天早晚都会过来和她吃个饭,偶尔晚上他会有应酬。孟程心忍不住好奇,他到底在做些什么。
“国内软件开发这一块的市场很大,前景也很好,我当然有事可做了。”他靠在沙发上,懒懒道。
孟程心愣了愣,将切好的水果放茶案上,问道:“你真的要回国内发展了?”
“当然,你又不会跟我走,只能我回来了。”萧慕安道,伸手将她拉到怀里。
“这样委屈?”孟程心看了眼他,抿唇笑道。
“是呀,你要不要补偿一下我?”他扬声道,将脸凑过来。孟程心哼地笑了声,拿了颗苹果塞在他嘴里,他不快地撇了撇嘴,恨恨地咬了一口。
“你回国还能做自己的事吗?会回天源上班吗?”孟程心犹豫了一会,终究还是问道。
“天源?”萧慕安果真不屑地挑了挑眉梢,“当然是继续做我自己的事。”
“那你奶奶那边……”孟程心犹疑地问道。
萧慕安却淡淡地笑了笑:“你不用担心,我预备回国时就做好了打算,在老太太眼皮底下虽然没有国外自由,可国内各方面的资源于我都唾手可得,也远非国外能比。我已邀请了严嵩当我的合伙人,就算再建一个科伦也不是难事。而H城各财团势力交错,纵是老太太不高兴我另起炉灶,考虑到严氏等其他财团的利益,也不敢轻易掣肘。”
他幽幽地说着,慢慢地嚼着苹果,苹果清脆,嚼得沙沙作响。
孟程心心底却忍不住一惊三叹,她记得,初识萧慕安时,她只以为他是个冷傲不羁的浪荡子,而后相处下来才知他学识渊博,集众长于一身。可如今她看着他,自在从容间运筹帷幄,仿佛财权势力不过辗转于手中的棋子。
这样的人,骄傲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而他的自在也是无人可束的。她可以让他为之停留吗?她不知道,她只想他多停会儿,哪怕一秒。
“怎么了?”萧慕安看看揽着他的肩膀紧紧靠过来的孟程心,笑着问道。
“没事,想你了。”孟程心将头闷在他怀里,低声道.
萧慕安扬眉大笑,丢开手里啃了一半苹果,紧紧地环臂拥住她。
孟程心在自己家楼下遇见何彦生的时候,那种感觉就像是高中时代的晚自习课上,她做好充分的准备来迎接数学考试,却看见英语老师抱了一摞卷子进来,惶恐而无奈。
“是孟程心孟记者吗?”何彦生双手负在身后,一脸温和地问道。
孟程心愣了愣,觉得他有几分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是的,不知您是?”她礼貌地点头问道。
“鄙人何彦生!”他恭谦一笑,递上一张名片。孟程心双手接过,低头一看,竟是家信律师事务所的创始人,H城的金牌大律师何彦生。她曾多次听陈纪提过,是陈纪仰慕多时的前辈。
“您好!久仰大名!”孟程心礼貌地点头致礼,心中却暗自狐疑,“您找我,是我有什么可以帮到您吗?”她微笑问道。
何彦生却凝眸看着她,答非所问道:“你的眉眼倒真有几分你妈妈年轻时的模样。”
孟程心微微一怔,张了张嘴。他又道:“慕安,我也算看着他长大,他高兴起来会叫我一声何叔叔。”
才正月十四呢,他来得真快。可他是代表谁来的,又为什么而来呢?孟程心垂头想着。
何彦生微笑道:“有时间陪我去喝杯茶吗?”孟程心点了点头,她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
何彦生的车开到一个巷口就停了下来,他对司机道:“你去前街等我吧!这里车也开不进去,完了我再打你电话。”
那是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小巷,两面是白灰色的土墙,屋舍老旧,像是上个世纪的建筑。小巷的尽头屋檐飞起,是一家古朴的茶楼。茶楼的楼梯还是那种老旧的木板搭建的,走上去吱吱作响。
二楼装饰典雅,两面白墙上挂满了书画,空气里溢着悠悠茶香。临窗有一具楠木茶案,窗外远远可眺望得到浦江两岸的全景。孟程心在H城也已待了多年,为了跑新闻几乎大街小巷都走遍,倒是第一次知道还有这样的地方。
“喝什么茶?”何彦生问道。
孟程心礼貌地回道:“我都可以,你随意!”
何彦生扬了扬手,有茶侍走了过来,他问道:“今春的碧螺春来了吗?”
“是!昨天刚到!”茶侍回道。
何彦生点了点头,打了个眼色,茶侍便走了下去。
“我记得,阿元姐最喜欢饮碧螺春,不知你怎样?”何彦生道。
他几番提起妈妈,语气友善,似乎曾是好友。孟程心点了点头:“是的。不过我喝茶不讲究。”
“哦?”何彦生扬声笑了笑。
说话间,茶侍已捧了新茶上来,他抬手指向孟程心,茶侍了然地将茶叶放下,转身离开。
“阿元姐烹茶技艺一绝,不知你学到了几成?”他说道。
孟程心直了直身子,尴尬地咧了咧嘴,回道:“我幼时顽劣,所学不多。”
何彦生温和一笑,抬手做请状。孟程心推却不得,只得净手烹茶。
并不是孟程心谦虚,程元所学甚广,且无一不精,但在对孟程心的教导上很是随性。她常说,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不过是陶冶性情,若一心专攻技艺反倒俗了。所以孟程心自小便是感兴趣就多学点,不想学便撂开手,从不强求精湛。
可此刻的孟程心还是懊悔的,若是她从前稍稍用心一点,学得妈妈的八九成,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考试”也就不会紧张了。
许是这茶极好,第二沸便隐隐透出茶香来。待至第三沸时,茶汤翻滚沸腾,孟程心将茶汤表面的那层水膜用勺舀出,并再舀了一瓢茶汤,等到茶汤沸极时,又将第一次舀出的那瓢水倒进去,茶汤轻微冷却,止住了沸腾。
碧螺春清香幽雅,令人神清。孟程心双手捧茶递于何彦生,何彦生微笑接过,微眯着双眼闻了闻,慢慢地嘬了一口。
孟程心紧张兮兮地看着他,像等着老师公布成绩的孩子。可何彦生良久都不开口,她坐不住,开口问道:“及格吗?”
何彦生哈哈大笑起来,放下茶盅,说道:“慕安幼时可都只问是不是满分。”
孟程心讪讪地咧了咧嘴,低声嘟囔道:“难怪!”
“难怪什么?”何彦生问道。
“难怪他从前跟我说,师不再高,得严才行,严师才会出高徒!”孟程心吐舌道。这话还是他当年在福利院教她钢琴时,有感于钢琴八级的程元教了个“幼儿园水平”的女儿而说。
何彦生又哈哈笑了起来,他笑声爽朗,让孟程心紧张的心稍稍放松了下来,亦不由微微笑了笑。
“其实在旧金山时我们就该见上了,就是慕安警觉性太高,还特意找来阿曼尼糊弄我。”何彦生叹道,苦笑着摇摇头。
孟程心愣了愣,这才忽地想起在哪里见过他来,联合广场里那个在楼梯上叫着慕安的人不正是他么?原来他就是萧慕安所说的重要人物,原来他去旧金山要见的竟是她,原来萧慕安在美国亦有人暗中窥视,想到此,她背脊凉了凉。
“他到底代表谁而来,与萧家甚至妈妈是什么关系,又有着怎样的立场?”她不禁垂眸思量,端了杯茶慢慢抿着。
何彦生凝眸看了眼她,亦抿了口茶水。“慕安从小就很聪明,学什么都快,老夫人要求严厉,更是要他精益求精。他才十来岁时老夫人就带他旁听天源的董事大会,只恨不得他一夜成人,入驻天源。”他沉声道,轻轻转着茶杯。
“慕安十五岁那年,和严嵩他们一起去游泳,不知怎地脚抽了筋,溺了口水。这原本也不打紧,却不曾想,这次溺水唤醒了他幼年时一些不好的记忆来。”他继续说着。
孟程心眸光一颤,手里的杯子晃了晃,洒出几滴水来。何彦生抬眸看了眼她,微笑道:“想必你是知道的,他四岁时曾被人扔进了水里,差点溺死。”
孟程心抿唇不语,眸光暗了暗。
“其实那次后,他生了场大病,病好了也将那事给忘却了。老夫人怕他再受伤害,将他妈妈遣去法国的庄园养病,并在萧宅上下明令禁止提及此事。直到他十五岁,自己又想了起来。”何彦生幽幽道,叹了口气。
“那后来呢?”见他突然停下来不语,孟程心忍不住追问道。
“后来,他自己亲自跑去了法国庄园,见到了他妈妈。从法国回来后,他便不停地向老夫人逼问因由,老夫人无奈之下,给他说了一个不尽不实的真相。”
原来如此,孟程心心里默然长叹一声。
“从那以后,慕安的性情变了许多。他开始花天酒地,玩世不恭,成天地游山玩水,放浪形骸。老夫人只当他是消遣散心,亦不去约束他,直到他二十一岁那年,在商山遇见了你。”何彦生道,抬头看着孟程心。
孟程心微微一怔,抬眸看着他。
“他当年打电话给他爸爸时,我正同他爸爸在德国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得知阿元姐早已结婚生女,萧大哥亦惆怅了许久。会议结束后,他还是特意去了法国,接上阿敏姐一起去了商城。”何彦生说到这里,顿了顿,他的双眸紧紧盯着孟程心,欲言又止的样子。
“所以,您是想告诉我什么?”她了然地勾唇笑道,毫不闪躲地看着他。她的坦然令何彦生诧异,她唇边的苦涩更不该是她这个年纪所有的,他忽地想起她的妈妈程元,心底无端生起一丝怜惜。
“那一年在商山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虽没有亲历,但却可以想象。三十多年前,我虽只有十几岁,但很多事情我至今仍记得清楚。”何彦生垂下眼帘,有些伤情,“你也许在好奇我与萧家的渊源,其实也不怕你知晓,我原是个被人贩子拐卖,不知自己姓甚名谁的人。萧家过世的老太爷救了我,供我读书、送我留洋才成就了我的今日。”
孟程心有些诧异,抬眸看着他。
他语重心长道:“我看你今日时有不安,想来你自己也很清楚,你和慕安这段感情原是不该的。当年之事事与愿违,如今难言对错。但宿怨已结,老夫人素性执着,是决计不会成全你和慕安的。你们都是很优秀的孩子,若为了情之一念自毁前程,实在不是我希望看见的,而如今的我也更不能坐视旧事重演。”
他语调沉着,落在孟程心心里,如一阵浪头打过,闷闷地,沉沉地荡漾,久久不息。“所以,您是代表萧老夫人来的?”孟程心沉默良久,抬眸看着他,低声苦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