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甘·克兰
我在二十来岁时心心念念只想做一个无畏和自由的人。
好吧。
我还想要一个灿烂辉煌的人生:我希望自己学富五车;拥有一份值得歌颂的、深刻隽永的爱情,再来点儿跌宕起伏就更完美了;我想要一份令人满意的事业(最好小有成就),而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我还希望有很多钱,这样我才能随心所欲做其他事情。而且,最重要的是,我要的不仅仅是活着,还要活得精彩,活出我自己。
而且,我真的想凭借我那毋庸置疑的无畏精神来完成所有这些事情。或者说,带着这样的精神,我写了大量日记,并炫耀式地将其随身携带,以免有人瞥我一眼,却没有意识到我是个有深刻内涵的人。
事实上,我并没有无畏的精神。我只是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做着平淡乏味的入门级工作。至于那些职位,我既不合格,也不感兴趣,同时还掩饰不住自己的愤怒,因为我被困在了格子间里,而没有以非凡的智慧和高超的勇气去征服世界。
啊,这就是青春无果的愤怒。
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流动的盛宴。上大学的时候,我读过很多关于巴黎的文章,并且深深爱上了这座城市。艺术家和知识分子聚集在路边咖啡馆,吃着法棍,抽着香烟,交换着伟大的思想。到处是葡萄酒和侨民的巴黎,海明威、菲茨杰拉德、斯泰因的巴黎,不妥协的革命愿景和关于革命的讨论,也许这就是《悲惨世界》,还有爱情和精美的画作。
我辗转于各个城市之间,我真该买辆卡车,这样就能省下不可避免的搬家费。无可否认,我不像我自己想象的那样,是个非常强大的自由职业者,也不会在我越来越接近充满神秘和奇迹的生活过程中,无法忍受丝毫的瑕疵,充其量只是一个受不了一成不变的人,为此只会选择逃避。
很多年来我都没有意识到,逃避的问题在于,当我决定离开,不管我将哪些地方和哪些人甩在身后的尘埃里,我带走的都不仅仅是一箱箱的书(非常重),还有我自己。我真的不愿意承认我自己只会逃避,而不会勇敢面对建立归属感这样一个难题,虽然事实上,我不止一次这样做过。每当我找到了我那份没前途的工作的最佳通勤线路,知道了在什么地方修鞋,哪家的比萨外卖最好吃时,我其实已经在另觅他处了,寻找该去哪个新城市探索、结识新朋友。新的,新的,全新的,我不能浪费时间,不然我会厌倦曾经的我。
我不记得我为什么认为要解决“逃避”这个问题,方法不是在某个地方安顿下来,而是去旅行。那时候我在读研究生,在我苦熬写毕业论文的过程中,我觉得唯一的生存方式,就是成为一名经验丰富的旅行者。
一旦决定了,我就把整颗心都扑在了上面。我发现,毫无目的地到处漂泊,暗示了一个人的心理。事实上,大多数人都会在原地扎根。一时兴起的四处漂泊,若不是出于工作或陪伴伴侣的目的,多半会让人感到不安。
相反,人们普遍认为旅行是一件好事:开阔眼界,增长见闻!每个人都会说,不管为此我花费了多少,它都会让我更“富有”!我买了一些有关国外城市的明信片,把它们贴到我的日记里,然后我就会把我要去的地方写成狂想曲。
对于旅行的意义,我有非常具体的想法:它意味着,徜徉在阴郁的和令人眼花缭乱的伦敦,打扮高级而时髦;它意味着,穿着黑色小礼服坐在街边咖啡馆;它意味着,参观博物馆中闻名于世的艺术品,或者绑上一条漂亮的头巾(在我的幻想中,我的头发应该是提坦常用的发色,而不是我自己那天生的暗褐色),驾车游览托斯卡纳的乡村;它意味着,住在一个干净舒适的酒店里,在高级餐厅吃饭;它意味着,一个简单的随身行李箱轻装出行,而不需要大汗淋漓地去拖曳超大行李箱;它意味着,在一个忙碌的咖啡馆里,可以将自己打扮得像奥黛丽·赫本一样,读着一本有趣的书;它意味着,春天的巴黎,就像一首歌……
请安排我去旅行。
在一个寒冷的秋日,我从伦敦乘坐“欧洲之星”抵达巴黎。高速列车从英吉利海峡下方呼啸而过,我原以为除了别人说的体验,我会觉得这段经历非常刺激,但那其实只是一条隧道,只是在追忆往昔的时候,看着那满是水渍的地图,才觉得愉快。
我没有因为这个不如意的开头而沮丧。我的一个好朋友当时住在伦敦,她和她的丈夫向我推荐了一间特别的旅馆,所以一到巴黎北站,我就出发去找那家旅馆。我不会说法语(仅仅知道一些不合时宜的法语歌词,我在巴黎的头几个小时里,脑子里只想到了这些歌词),但这并没有对我构成妨碍。
我的意思是,我给出租车司机看了地址,希望能得到最好的结果。
旅馆在巴黎一个很美的地方,或者说,是在一片很美的市郊,出租车司机没能把我送到门口。他无法告诉我原因,就连通过歌词也说不清。当我试着步行去寻找这家旅馆的时候,我很快就发现了原因。这家精品旅馆的前门(现在回想起来,旅馆前门还非常可爱)在一条狭长的小巷里。我是傍晚到的,天色阴沉。我咔啦咔啦拖着行李箱走过石头路面,很快,我就住进了我的小房间里,从那里至少可以看到一个巴黎式屋顶,但只有站在床上才能看到。我只想躺在床上,试着从我那傲慢的假想中恢复过来:第一,不会说法语倒也不是问题;第二,做一些让我胆怯的事情,会锻炼我在做这件事时不再那么害怕。
但我独自一个人来巴黎,不是为了自艾自怜。我有太多的东西要看!要感受!要体会!更重要的是,我的心里涌动着渴望。我不光渴望美食,还渴望成为能独自到巴黎这样的地方旅行并能有所成长的女人。
我很确定,我的人生成败取决于我能否成为那样的女人。所以,我没有压力。
天空乌云密布,秋天的夜晚降临在古老的街道上,我走出旅馆,来到城市之中。此时,天气变得越发潮湿寒冷,但这并没有影响到我。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全然不在乎天气如何,而是忙着适应我的新身份,我要做一个勇敢的独自旅行的人。听起来不错吧?实际上,我心里十分慌张,毕竟我是独自一人,身处在一个巨大而神秘的城市——到处都是时髦的陌生人和看不懂的标识牌,除非我在那些标识牌前面站上十分钟,让别人知道我是个在法国迷路的游客。
这是一次严重的恐慌发作,而且并没有好转。
在那一刻,世界上没有人知道我在哪里。我找到一家餐馆,坐在那里和我自己、我的思想一起吃饭,这时候,没人知道我是谁。我一直想在这座城市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但显然这座城市可以接纳我,也可以把我甩掉。我穿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走过令人压抑的黑暗小巷,走向旅馆门口,这时候,没人知道我是谁。这条小巷很长,非常偏僻,我快步穿过巷子,弄得满身大汗,因为我确信,我的鞋子哒哒作响,会暴露我孤身一人,随时都会有坏人出来袭击我。
是的,我朋友和她那身材高大、令人生畏的丈夫一直住在这家旅馆。我敢肯定,对她来说,那条小巷风景如画;对我来说,简直是一场噩梦,弄得我慌里慌张,感觉极度孤独。
我一定会实话实说。我在巴黎的第一个晚上并不愉快。我睡得很不舒服,犹豫是否应该乘下一班火车回伦敦,在那里,如果我在黑暗的小巷里遭到袭击,我至少明白袭击者对我说了什么。
凌晨2:31,我在巴黎的旅馆小房间里,根本睡不着,我可能会起床、收拾行李,也可能不这么做,我的恐慌感似乎加重了。但像所有黑夜一样,那个夜晚也就那样过去了。我想,一个秋天的夜晚和一个可怕的小巷,或许并不足以把整个巴黎的神奇历史从我的脑海中抹去。更不用说,如果我不努力一下就放弃或回家,那我实在不能肯定自己到底有没有无畏的精神。
我来巴黎是为了参加流动的盛宴,结果连一口东西都没吃就跑回家了,我是否愿意做这样的人?我不愿意。事实上,正是这样的想法让我从床上爬起来,回到那个该死的折磨人的小巷,走进了一个清爽的秋日。
放马过来吧,巴黎,我心想。虽然心里还是有点儿直敲小鼓。
我没有计划。除了时间和巴黎,我一无所有,而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才能向自己证明我到底是谁。于是,我做了这件事:信步而行。我跟着自己的感觉走,我去了艾菲尔铁塔,在香榭丽舍大道漫步,直到发现自己来到了杜伊勒里花园。我在奥赛博物馆待了几个小时,仿佛自己可以径直穿过画布,进入凡·高的作品,永远地生活在那里,周围都是斑斓的色彩。我贪恋地看着罗丹的作品,在卢浮宫慢慢探索。我走在著名的街道上,向著名的商店橱窗里张望,我发现自己去了很多以前只是从书报上读过的街区。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勇敢无畏。但我让这座城市渗透进我的时间越长,我就越感觉到自己活着,这与书、论文的章节,甚至是我自己的极度恐慌都没有关系。
我开始问自己,如果我所恐慌的东西其实就是生活呢?也许这就是真正活着的感觉,不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看书,或者决然地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以避免让自己在任何一个地方过真实的生活。
如果我直接陷入恐慌,并找出是什么在助长它呢?如果在它来临时我接受了那种感觉,而不去分析,不去解读,不去想象,只是接受原始的和真实的感觉,会怎么样?
我从没有想过,充满神秘和惊奇的生活可能会让人感到有点儿不安,就像我从来没有想到在海明威和他的朋友们身无分文和挨饿的时候,他对贫穷的回忆就没那么有趣了。
如果巴黎让我有点儿害怕,那我就是做对了。
然后,当我终于屈服于实际的经验,而不是我多年来一直在脑子里想着的体验,我便漫步到左岸,找到了我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就像我想象的那样,那个东西一直在等着我。我坐在一家著名的咖啡馆里,从没想过我会来到这里,但它已经让我魂牵梦萦了很多年。我在咖啡馆外面的桌子上喝了浓咖啡,在凉爽的秋风中,看着巴黎从我身边漫步而过。
我花了一段时间来定义心中那种陌生的感觉。我很满足,我一直以来都很满足。仿佛我所有的漂泊和过无畏生活这个梦想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我终于在我内心深处发现了那种甜蜜、深沉的宁静。
仿佛我已经是一个完整的人了,而我一直都是个完整的人。我不再需要勇敢的壮举来为此证明。
后来,我坐在巴黎圣母院附近的长椅上,夜幕降临在这座城市,夜色深沉厚重。这座古老的大教堂在我身后亮起明灯,巴黎的画卷在我面前展开,仿佛是一幅更加辉煌壮丽的名画。我不再害怕,不再惊慌失措。恰恰相反,我觉得自己了不起地活着,欢乐与矛盾、困惑与满足相互交织。我不在乎我的灵魂是否被标记,不在乎我的生活在别人眼里是否有价值,甚至不在乎我的鞋子是否会发出很大的声响,让周围享受着同样甜蜜之夜的陌生人注意到我,毕竟正是他们帮助我在这个既复杂又美丽的地方找到我自己的路,让我更加靠近我自己。
我买了一条法式长棍面包和一些硬奶酪,在我新近最喜欢的城市中,黑暗渐渐笼罩下来,我终于独自享受了一顿小小的盛宴。在这个世界上,我认识的人都不知道此时我身在何处,路过的人也不知道我是谁。我可以是任何事物。我也可以是任何人。
我终于可以成为我了。
这就是巴黎为我所做的,让我很久以前在这里过了一个人的周末。一开始,巴黎让我害怕;然后,它向我发起了挑战;最后,它让我得到了自由。
梅甘·克兰是《今日美国》广受好评的畅销书作家。自2004年发表处女作以来,克兰已经写了60余本书。她凭借女性小说和青年小说赢得了众多粉丝,并以凯特琳·克鲁斯这个笔名在禾林出版社出版了很多作品。如果她不在美丽的太平洋西北部的家中写作,那她就是外出旅行了。
联系方式:
megancrane.com
关于巴黎的书:
《陛下,小姐……失踪的继承人》
《不再甜蜜地投降》
《期待皇家丑闻》
均以凯特琳·克鲁斯这个笔名创作。
最喜欢的巴黎时刻:
我曾经和母亲在奥赛博物馆里度过了一个漫长的下午,与很多凡·高的作品相伴。这是一次改变生活的经历,不仅因为博物馆里到处都是旷世巨作,还因为我和母亲围绕着艺术品进行了一番讨论。
让你想起巴黎的歌曲:
卡丽娜·朗德的《巴黎》。这是一首很棒的歌,它让我想起在秋天的傍晚走过影影绰绰的香榭丽舍大道。
巴黎以外最喜欢的旅行地:
经常改变,最近喜欢冰岛。
最奇怪的旅行必备品:
旅行袋。别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