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伟大的胜利,就在女子百货,刘宝一个小时里赚得了十几个漂亮姑娘的同情。他电话里叮嘱我一定布置好,将房间打造成爱心之家。傍晚时分刘宝带了些瓜子和饮料上来,我问他,作为Party,这点东西够吗?
“这是爱心派对,”他解释,“我们拒绝奢侈。”
“你钱不够可以跟我借。”
“好,借我三百。”
最终来了九个女孩,也许光瞧摆在门口的十八只鞋就能猜到她们有多漂亮。我几乎没勇气去正视她们,捧起《垂死的肉身》读,我希望自己老一点儿,再老一点儿,对她们无所欲就不会怯懦了。
刘宝招呼她们,一人一把瓜子一杯可乐安排坐下,每个女孩他都记得,或三个小时前都会给他不同的印象,比如他觉得对面过来的像某个女明星,《机器猫》的小静,果真来了;比如他跟人讲了一路,才搞清原来他一不是星探,二不是推销员,只是过生日,觉得他好可爱,便应允了;当然大多数——如果没有这九个,那就是全部了——都是反应很快地说了句生日快乐,便窃笑地走开了。然而这些够了,刘宝跟我讲,生活像是在验证戏剧上的三一同律,就这么短时间,他一直认为的,漂亮到另一个世界的女孩,他一下子都认识了,甚至还会有交情,他审慎地以交情替换了感情这个词。
我把《垂死的肉身》放下,貌似有震慑性地盯他一会儿,缓道:“我现在只想谈卡夫卡和莫扎特。”
“我去跟她们谈鬼吹灯和周杰伦。”
容不得他谈,姑娘们缠着他问孤儿的问题。刘宝父母健在,他完全翻供了,他说就在过年探亲时,他妈妈还跟他勒索了三台空调,他父亲则是一辆摩托车。想到这些,他挥泪坦言,很惨,一把辛酸泪。
“那有多惨呢?”
“好比,”他得想个巧妙的比喻,“有沙尘暴迷了眼睛那么惨。”
他以为这么说形象多了,可是女孩没理他,去取礼物了。人人有不同的创意,总体来说是九块不同创意的蛋糕。九块,我和刘宝之前不许在家摔蛋糕的协议全完了。姑娘们努力将爱心之家涂成厚厚的奶油,没人吃一口,理由会发胖。蛋糕的发明就是提供暴力炸药。十个孩子们跟失火了的动物园里跑出来的动物一般,按照食物链有次序的追赶,每次路过我身前都会停一下,看这怪叔叔在干吗,只是一瞬,她们又要上路了。
“你是刘宝朋友吧?”一个玩够了的女孩坐下来问我。
“不是,我也是他在街上邀请的。”我说。
“这是什么书?”
“菲力浦?罗斯。”
“我好像听过这名字。”
“前天《新京报》做过一版,猜测今年诺贝尔奖。”
“好像是,写诗的吧;我记得是美国的。”
“那是弗洛斯特,有点像,其实不得奖对他是好事,这样他年年九月底十月初见报。”
“这书写什么?”
“写一次派对,一女孩藏洗手间,等人都回了,她出来和男人上床了。”
她有点反感,换了个话题:“那你,还在写书吗?”
我看着她,很久没说话,最后告诉她:“不了,我做试号员。”
“那是什么?”
“就是一种产品分大中小型号,我负责小号,如果我试着刚好合适,那么小号就合格了。”
“这也能吃饭,是什么产品?”
“自己猜。”我站起来,跟她面对面,“你呢?”
“我信天主教了。”
“很好啊,”我顿了一会儿,“你去玩吧,我要看书了。”
行了,没人理我了。如果需要为我的冷漠作个解释,绝对是自卑,TATA,我希望如此这般会让她们讨厌我,我对欲望的期待也会成倍减小,那么期待所带来的折磨也会少很多。我就能让自己更沉下来一些。
最后一个节目是大家闲聊,每人讲段感情失败的故事。九个女孩把聊天变成了对男性主义的声讨。之前说过话的女孩怯生生地讲,她是天主教徒,虔诚到不能接受婚前性行为,之前两到三次的恋爱都不了了之,原因是那些男生坚持这个。
“难道他们觉得交女朋友就是为了做爱吗?”
“对,”有人赞同道,“我有个朋友的男友居然还以性能力强,感到自豪,其实他根本不明白他吹嘘的持久,只是让我在他身下忍受更长的时间。”
“忍受?”另一个质疑,“可见能力强不一定用得好。”
“好像跑题了。”
最后一个讲述的是孤儿,女孩们都想听听男人是怎么想的,可是他已经倒戈,他以献媚的口吻说,他只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女孩,当然是在孤儿院,就在上半年,他们长达——如果打婴儿时算起——二十四年的爱情长跑结束了。
“天哪,”天主教徒掐指数道,“亚麻婚,花边婚,象牙婚,水晶婚,瓷婚,那相当于银婚哪!”
“啊,还有花边婚?”
刘宝继续讲道,令他们不合的是,那个女孩,她认为性关系是维系两个孤儿在一起的丝带,世界上已没有她的亲人,但她一旦与他有了肉体关系,至少可算作亚血缘关系,可是他不想,他希望是感情在维系两个人,而不是某种形式上的东西。
“于是我们分开了,”他有点做作,却还不无悲切地说,“听说她现在通过肉体找到了不少亲人。”
绝对是今晚最博得同情的故事,女生们也从男性中心的声讨转向对纵欲女孩的指责。攘外必先安内。
我见过一个,我也有过这种朋友;我前男友的前女友就是这种人;啊,真恶心,你跟他那个的时候,有没有这种感觉,好比去饭店吃火锅,服务员告诉你刚用这桌是肝炎俱乐部在聚会,就用的这个锅;啊,没那么恶心啦;还有肝炎俱乐部吗;当然有,不然谁陪他们吃饭;不可能,我怎么没听说过,绝对有,各种传染病都有俱乐部;地球真可怕,我还是继续宅女吧。
她们完全跑题了,刘宝低声问我那姑娘真不错。我说从你的表现,我看出来了。
“基督徒!基督徒!”他莫名兴奋。
“上一个伊斯兰姑娘呢,没姓那个?三大教你就少尼姑了。”
“我喜欢有信仰的女孩,她们也许能告诉我生活往哪走。”
“你自己为什么不信?”
“那么多宗教,我当宗教主义者,不信佛教,不信犹太,不信任何一个,这样就不排它了。”他犹豫一会决定承认他的劣根性,“重要的是,她还是处女。”
“你是说,她有处女膜,还是,她是处女?”
“两样都有,有什么不一样吗?”
“医院广告说,做完了跟真的一样。”
“谁会花钱做这个?”他问。
“Whoknows?她们以为你这样的男孩很多。”
姑娘们聊累了,跟我们告辞。天主教女孩在电梯外鞋带断了。我过去帮忙,悄声问她,还是处女哈。她指指我,拎着鞋子下楼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竟阵阵快感。刘宝问我再借几百块钱,说女孩太多,送不过来,给每人塞一百打车走,我挺同意,说分担一半,而且每人五十就够了。好几个女孩不要,我就塞给司机。我说我记你车号了,半小时没到家我就报警。最后——司机特逗,叼着烟嚷嚷,我他妈靠开车吃饭哪,同时指指后面那姑娘,她能当钱花啊。
我跟刘宝说你今晚别走了,住这得了。他有点为难。过零点了,没电梯了。他让我记住三百一十二节楼梯的情。
楼道里没灯,我们扶着墙慢上。我说我七岁那年汽车厂建一个厂区最高的花园酒店,二十四层,我们都好奇上面什么样,四个小孩翻墙就进去了,大楼还是没盖好,楼梯扶手没装,也是这么贴着墙爬,也是这么黑,从食杂店偷不少塑料封条当火把用,还能测哪层断氧,一下午互相拽着衣角爬上去了。第二十四层类似帝国大厦的旋转餐厅,圆盘状的,但是它不转,我们转,踩着圆墙顶,也没玻璃帮挡着,每五米够一柱子抓,二十分钟走一圈,把我们生活十几年的地方全收眼底了。
“之后我就坐下来,手抓柱子,双脚垂空中,”到九楼时我还试着在月光下给他扮下那姿势,“当时我坐五十米高空的时候就想,等我长大了,还要爬更高,要么就把世界踩脚下,要么就摔死。”
刘宝一时没话,这故事寓意对孤儿院长大的孩子有点深,他沉思良久告诉我:“也许是度假综合症。”
“什么?”
“就是你终于逮着一机会出门散心,旅行的日子挺美,挺新奇,途中还与一叫王淇的姑娘搞了两天,所以回来后看见北京还是这熊样,生活又不美了,就是度假综合症。”
“我没和她搞!”我跟他后几节楼梯说,“好吧,是她不和我搞。而且咱俩说的不是一个事儿,我说的是登高为了望远,把世界踩脚下。”
“不是,我爬楼是为了睡觉。”
我说我准备回长春,你呢。他得去教堂,跟那女孩约好了的。过了十楼我们就没说话,默默上了十六楼。
一进门他就做好了安排,他说他睡床,我留阳台踩世界,踩美国。
“不,我要睡你在后面。”
“后面?”
他审视我一会儿,算是默许,关上灯,夜就来了。
房间里一片漆黑,我们并排躺床上,他说快高考那个月他住校,晚上热得睡不着就跑楼顶,二十多个男生,就这么并排躺着,也没蚊子,河畔还有风吹过,一睁眼就是星星,那时候他觉得他会考上一所好大学,找到一个好女友,有一份好工作,反正未来什么都是好的。后来他去了中山大学,读了半年,有一天早晨他和同学从KTV出来,赶上七八点地铁人特多,出来一千人进去两千人。他和同学在地铁里挤着,就那几站,他一下子想到原来自己小学六年后加中三加高三加大四十六年书,只是为了成为这些人中的一员。原来所谓梦想成真,就是六点半被闹钟叫醒,夹个包,每天去地底被人群夹一两次,原始社会的奴隶还包吃包住,而这些人还房子都买不起。他想知道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小时候学书中自有这个自有那个,怎么偏差会这么大?第二年春节后他退了学,从广州跑了出来,什么都干,以为可以从某种职业找到自己,他去南京做过网管,去福州看过赌场,去郑州帮狗贩养哈士奇,今年做奥运专题,一周一版,可是明年八月二十四日以后,还有什么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