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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胭脂·昭阳

1

据说她出生的时候,恰逢东方日出,灿烂的金光映得皇宫的琉璃瓦闪闪发亮,她的父皇一夜未眠,刚刚接到前线来的捷报,正是龙心大悦之时。

待见到襁褓中粉妆玉琢的小公主,孝文帝喜不自胜,亲自抱在怀中,为她赐了一个封号为“昭阳”。

一出生即得封号,足可见这位小公主的受宠程度,连带着她的母妃也得以晋升妃位,成为后宫长期受皇恩眷顾的高位嫔妃之一。

昭阳从小便生得冰雪可爱,独得孝文帝欢心,时常抱她在膝上,一边听大臣议事,一边取桌上的点心喂她。

可以说,昭阳的童年是在无忧无虑中度过的,以至于她以为,凡是她想要的东西,父皇都会给她。

转眼到了昭阳十四岁的时候,这一天,孝文帝似乎很忙,昭阳几次想去前殿都被守门的侍卫拦了下来,称皇上在接见随安王。

昭阳不知道随安王是谁,她只知道自己很不开心,因为今天是她十四岁的生日,父皇明明答应陪她的,却说话不算数。

昭阳气鼓鼓地在御花园里揪扯着花瓣,把开得正艳的一片芍药花弄得七零八落,碎红满地,宫人们虽心疼,却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更不要说上去劝了。

“何苦跟花过不去,它们又没招惹你。”一个少年的声音忽然传过来,语气淡然含笑。

昭阳带着怒气看过去,却见一名衣着华贵的翩翩少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少年生得极好,目若点漆,眉如墨画,唯有两片薄唇颜色浅淡了些。

跟随在少年身边的太监忙向昭阳行礼,禀报道:“奴婢见过昭阳公主,皇上说怕公主等得烦闷,特地让随安王世子来陪公主解闷的。”

少年随之行了一个标准的参拜礼,温声道:“随安王世子裴煜参见昭阳公主殿下。”

昭阳怔了一下,撇过脸有些别扭道:“免礼。”

她本来有一肚子不高兴,哪知道对方是世子身份,还长得这么好看,再乱发脾气倒显得她失了皇家礼仪。

“多谢公主殿下。”

裴煜直起身,目光下落,唇角便露出一个微笑,“公主,您的手脏了。”

昭阳下意识地抬起双手,只见白嫩的手指上沾染着揉碎的花瓣汁液,红艳如血。

她急忙把双手藏到身后,心中懊恼怎么就让裴煜看到自己这么幼稚的一面。

“不许笑!”明丽的少女瞪着大大的眼睛,噘着嘴跺脚道,样子娇蛮又可爱。

裴煜忍俊不禁,竟十分自然地走到她身边,从袖中取出一块洁白的绢帕,然后拉过她的一只手,为她轻轻擦拭上面的污迹。

“我没有笑公主的意思,听说今天是您的生辰,不知公主想要什么样的礼物呢?”

裴煜的声音温柔和煦,近在耳边,昭阳一时没反应过来,呆愣愣地任他握着自己的手一点点擦拭。

“你……你放肆!”昭阳的脸腾的一下子红了,慌乱地抽回自己的手,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好像一只炸毛的小猫。

裴煜便又笑了,后退一步为小猫顺毛,慢条斯理地弓身道:“裴煜一时失礼,请公主恕罪。”

昭阳咬唇,心跳得失了节奏,有些委屈,又有些气恼,她长这么大,不是没有见过像裴煜这般出色的少年,但那些出身贵族的少年都谦逊守礼,没有哪个敢一见面就抓她手的。

这个随安王世子,着实可恶!

“我不喜欢你,你走吧,我会告诉父皇,是我不需要你陪的。”昭阳赌气转过身道。

半晌身后没动静,反而听到周围宫人们的抽气声,以及那个带路太监因为紧张而略微尖利的嗓音:“世子,您这是怎么了?”

昭阳飞快转头,却看到刚才还气定神闲的裴煜脸色苍白如纸,额上布满冷汗,他一手紧紧抓着胸口的布料,呼吸急促,身体摇摇欲坠。

昭阳吓了一跳,扭身扶住他道:“你没事吧?哪里不舒服?快来人啊——”

一名候在花园门口的侍从远远看到,顿时魂飞魄散,小跑着过来,“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快速道:“公主殿下,我家世子这是犯了旧疾,他腰间的荷包里有急救的药丸,请公主施以援手!”

昭阳感觉裴煜的身体越来越重,幸好一旁的太监及时扶了一把。那名侍从不敢起身,跪在地上帮忙托住裴煜,昭阳腾出手,摘下裴煜腰间的一个青色的荷包,从里面倒了一颗药丸出来,塞进了裴煜口中。

“快拿水来!”她高声吩咐,有机灵的宫女从亭子的桌上取来茶水,递了过来,昭阳接过,亲自喂裴煜喝下服药。

“你别跪着了,起来,扶你家主子坐到那边去。”昭阳指挥着那名侍从与太监合力,将裴煜扶到了亭子里坐下。

这时候可能是药效起作用了,裴煜的脸色缓和过来,虚弱笑道:“多谢公主,让公主见笑了。”

昭阳的鼻尖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看到裴煜没事了,她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道:“裴世子,你这不是见不见笑的事,你这样能吓死人好不好?”

裴煜倒是淡定,歉意道:“裴煜生来便带有顽疾,只是发作起来吓人,其实没有大碍的,惊扰了公主,是裴煜的不是。”

“原来你身体不好啊。”昭阳看向裴煜的眼中多了一丝怜悯,倒是冲淡了刚才初见时的不快。

“公主能否不要赶裴煜走?陪伴公主是皇上的旨意,裴煜做得不好,恐怕皇上要怪罪。”一脸病弱的俊秀少年恳求道,清亮的双眸澄澈如水。

昭阳的心顿时软了,玩着自己手指低头嘀咕:“谁还敢赶你走啊,再犯病了怎么办?”

裴煜似是听到了,抿唇浅笑,微风拂过凉亭,少年发丝轻扬,背后是大片火红的芍药花,这一幕如诗如画,定格在昭阳的记忆里。

2

画面晃动破碎,昏昏沉沉中有关过往美好的记忆全部卷入了黑色的漩涡。

昭阳在剧烈的颠簸中逐渐恢复了意识,她眼角泪痕未干,又有新的眼泪滑落出来,万箭穿心般的刺痛让她禁不住缩成一团,口中喃喃叫着:“父皇……”

马车里另一个人被惊动,小心翼翼靠近,试探地唤道:“公主,您醒了?”

昭阳慢慢睁开双眼,借着马车里摇晃的灯笼光芒,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和一双目光躲闪的眼睛。

“灵秀。”昭阳面无表情地唤了一声,吃力地扶着车壁坐起来,灵秀伸手想扶她,却被她猛地推开了。

“别碰我!”昭阳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喘息着狠狠看向灵秀,“说,你这个贱人什么时候投靠了随安王?”

灵秀瑟缩了一下,嗫嚅道:“公主,其实……其实奴婢一直都是王爷的人……”

昭阳的心又被狠狠刺了一刀,她面露苦涩,闭目道:“你我十年主仆,没想到从一开始你便是他人放在我身边的棋子……灵秀,我自认待你不薄,为何……如此对我?”

灵秀哭道:“公主,对不起,奴婢一家人的性命都握在王爷手中,奴婢也是迫不得已……”

昭阳手脚还有些酸软,靠在车壁上,感觉到马车像是在山路上急速行驶,路面不平,所以颠簸得厉害,而且车窗的帘子晃动间有强劲的山风偶尔灌进来。

她冷静地问道:“你们要把我带去哪里?”

灵秀见她似乎接受了现实,便大着胆子拿了一个靠枕给她靠在身后,柔声道:“公主不要担心,世子大人已经给您安排好后路了,现在我们先去山上的栖云寺暂时躲避一段时日,等风头过了,世子便会来接您的。”

昭阳眼睑低垂,掩饰住眼底刻骨的恨意,口中嘲弄道:“后路?我哪里还有什么后路?”

灵秀欲出言劝导几句,却又不知以何种立场,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惭色,这时忽听车外随行侍卫赶上来提醒道:“车里人坐稳了,前面有段山路靠近山崖,比较难走。”

灵秀应了一声,伸手扶住昭阳的手臂,昭阳这次没有反抗,她安静地盯着自己的裙摆,不知道在想什么。

灵秀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心中一紧,强笑道:“奴婢给公主准备了换洗的衣裳,一会儿到了山上就可以把这身脏了的换下来了。”

昭阳伸手轻抚裙摆上面的血迹,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父皇血的温度,脑中回忆出的画面让她心痛欲裂,一滴泪水无声无息滴落下来。

“灵秀,我口渴了,给我倒杯茶吧。”昭阳的声音平静中透出些疲惫。

此时马车开始放慢速度转弯,灵秀迟疑了一下,答了声“好”,便松开昭阳,挪到小桌边,用马车上特制的茶壶倒茶。期间,马车东摇西晃,灵秀努力保持身体平衡,放到昭阳身上的注意力便分散了些。

没想到,昭阳表现出顺从的假象就是在等这一刻,她瞅准时机,身体一窜,便越过灵秀,冲出了马车。

“公主!”灵秀大惊,回身只来得及摸到昭阳一个衣角,一声刺耳的裂帛声响起,灵秀手中力道一轻,她看着手中残破的衣角,整个人都慌了。

马车猛地被勒停,驾车之人慌乱的喊声,还有随行侍卫纷至沓来的马蹄声,交织成一片不祥的声响。

灵秀钻出马车,看着几名侍卫燃起火把,站在山崖边向下张望,她的腿一下子软了,颤声问道:“公……公主呢?”

一名侍卫转过头,脸色难看道:“刚才那车里有个人影滚落出来,直接跌下了山崖,是昭阳公主?”

灵秀跌跌撞撞地下了马车,跑到崖边猛地止住脚步,山崖下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阵阵山风涌上来。

“下去找,下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灵秀跺着脚歇斯底里地喊着,一摸脸上全是泪。

3

昭阳是抱着必死的信念跃下山崖的,她以前曾去过栖云寺,知道那处山崖的大概位置。马车开始慢行的时候,她便已经算计好了一切,所以从马车上滚落下来之后,她忍着疼痛,拼尽全力扑向了崖边的方向。

幸好,她成功了,身体下坠那一刻,昭阳露出了一个解脱的微笑,那个人不想她死,她偏偏不让他如愿。

如果有来生,她情愿从未遇到过他。

耳边风声呼啸,她坠入了黑暗的深渊……

本以为从此无知无觉永久睡去,不会再受痛苦和仇恨的折磨,可很快昭阳便因为身上的剧痛又有了模糊的意识,恍惚听到有人说话。

“都摔成这样了,还有救吗?”这是一个女子带着些许怜悯的声音。

“那要看怎么救了,她砸坏了我这么多花,可不能这么算了。”这是另外一个女子清冷的声音。

第一个女子似是笑了,语气无奈又迁就道:“好好好,为了让她赔你的花,那便救吧。”

昭阳的意识在黑暗中载浮载沉,她想睁开眼睛看看是谁在说话,还想告诉她们不要救她,可最后还是又昏了过去。

等她再次清醒,全身软绵绵的,毫无知觉,唯一能动的就是一对眼珠。

昭阳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了,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屋顶的木梁,由于视线范围有限,她只知道这大概是一间干净整洁的木屋。

“唔……”她想说话,喉间却只能发出无意义的音节,不过这点轻微声响,屋子外面的人居然都察觉到了。

“咦?这位姐姐醒了啊,魔尊大人,快点来啊——”一个小女孩清脆的嗓音在门口响起。

不一会儿,清冷的女子声音带着责备道:“花靥,不要大呼小叫,一个女孩子,总是这么毛毛躁躁的。”

花靥嘻嘻笑道:“知道了,魔尊大人。”

昭阳听得清楚,但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叫花靥的小女孩称呼那个女子为“魔尊大人”,难道是江湖称号?

正思忖间,一个女子蒙着面纱的脸出现在她眼前,淡淡问道:“醒了?没摔傻吧?眨眨眼看看。”

昭阳听话地眨巴两下眼睛,她现在已经明白过来,是这个女子救了她,她有很多疑问,却只能用眼神表达出来。

璃苏在床边坐下,伸手取下面纱,毫不避讳地露出自己脸上银紫色的魔纹和一双异于常人的紫眸。

看到昭阳骤然收缩的瞳仁,璃苏不以为意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没错,我不是人类,我是魔,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能救了你。”

昭阳内心虽然惊骇,但她很快便镇定下来,对于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来说,世间有魔这种事,好像也不是那么难接受。

璃苏接着又道:“不过你也不用谢我,你从上面掉下来,把我辛苦培育的一批兰花给砸坏了,我是为跟你算账才救你的,而且有些事得告诉你。

“第一,你掉下来时可以说已经死了,全身骨头都摔得粉碎,是我妹妹用秘法吊着你一口气,真要说起来,是她救了你。

“第二,你这副身体用人类的治疗方式已经不起作用了,所以我是用魔气给你修补的身体,你断掉的骨头,破碎的内脏,现在都靠我的魔气维持运转,你现在不能动,是因为身体还不能适应。

“第三,我一直等你醒来做一个选择,如果你是自己求死,并且现在还是想死,我便成全你,撤掉你体内的魔气,让你死个痛快;如果你不想死,那也要面对一个事实——你以后将离不开魔气的支撑,也就是说,你即便活过来也不再是人了。”

璃苏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停顿了一下,看昭阳似乎是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了,才最后说道:“现在告诉我,你是想死还是想活,想死就闭上眼睛,想活就眨三下眼睛。”

昭阳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她一开始是想死的,可闻听璃苏说她活过来也不是人类,她忍不住想,如果她有了超越人类的本领,是不是就有可能做一些以前没能力做的事?

她的心因为这个念头迸发了强烈的求生欲望,她要活下去,让某些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昭阳眼神坚定,看着璃苏眨了三下眼睛。

璃苏的唇边绽开一丝淡淡的笑意,“很好,你不要心急,不出三天,你便能行动自如,开口说话,我等着听你的故事。”

说完,她戴上面纱,起身出去了。

昭阳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一样,多希望梦醒了,她还是那个被父皇捧在手心疼爱的昭阳公主……

4

璃苏一出木屋,远远便看见一个人推着一辆板车走过来,那人穿着青布短衫,头戴斗笠,打眼一看,仿佛一个普通花农。

璃苏面纱后面的两道秀眉不自觉地蹙起,等那人走近一抬头,露出一张书卷气十足的脸,并奉送一个大大的笑容时,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苏苏,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烛幽献宝似的掀开板车上盖的竹笼,几盆亭亭兰花现出了清雅的身姿。

“不许叫我苏苏!”璃苏怒道。

“没问题,苏苏。”烛幽一副从善如流的模样,灿烂的笑容晃得璃苏眼发晕。

她干脆扯下面纱,瞪着烛幽道:“你又跑来做什么?不是让你呆在魔界吗?把魔尊之位让给你你又不要,到底要干吗?”

烛幽的笑容一收,面露委屈道:“苏苏,人家在魔界困了好几千年,好不容易出来了,才不想做什么魔尊呢,我只想跟着你。”

璃苏只觉得两个太阳穴突突乱跳,她磨牙道:“你给我好好说话,还有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别告诉我你是因为喜欢我!”

烛幽像书生一般白净俊俏的脸上竟飘来两朵红晕,他抠着手指低头害羞道:“原来你都知道啦……苏苏,你是不是也很喜欢我呢?”

璃苏心中的火气直冲脑门,气得指着烛幽的手指都在抖,“你能不能有个魔祖的样子?白白大我好几千岁!”

烛幽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泫然欲泣道:“苏苏难道是嫌我老?”

璃苏颇感无力,发现跟烛幽说话永远不在一条线上,她好容易养成的淡漠心境,只要他一开口,就统统破功,火气压都压不住。

罢了罢了,璃苏有气无力地对着烛幽摆摆手道:“行了,你爱来便来吧,这兰花我也收下了,摆到那边去吧。”

烛幽变脸堪比翻书,脸上立刻晴空万里,兴高采烈答道:“好的,苏苏!”

璃苏揉着眉心在石桌旁坐下,花靥乖巧地给她递上一杯热茶,然后“咚咚咚”地跑去叉着腰指挥烛幽摆花。

初生牛犊不怕虎,她一个小魅魔,还真不知道当年魔祖有多威风,只知道这个烛幽哥哥特别有趣,脾气还特别好。

璃苏刚喝了一口茶,璃若来了,自从两人冰释前嫌,关系倒比从前还好,璃若三天两头跑来她这里,连自己胭脂店的生意都搁下了。

“怎么,烛幽又惹你不高兴了?”璃若看了一眼远处忙碌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再看看璃苏的脸色,了然笑道。

璃苏不愿提烛幽,瞥了一眼木屋道:“她醒了。”

璃若怔了怔,才想起璃苏说的是谁,“还真让你救活了啊?啧,当时看她的样子,我以为就算无常前辈来了都回天乏术呢。”

当时她与璃苏秉烛闲聊,璃苏有一批上好的兰花养在另一个山谷的崖壁下面,那里的光照气候最为适宜,璃苏晚上有点不放心,璃若便陪她去查看一下。

谁知两人还没走到,便看到一团黑影从崖壁上快速坠落下来,好巧不巧地正好砸到璃苏的那些兰花上。

璃苏黑着脸上前一看,竟是一名坠崖的女子,这么高摔下来,明显是不活了。

可璃苏不知为何,执意要救,璃若便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给那女子用了一点“逆光阴”,堪堪保住了她那丝未散的生气。

“知道我为什么想救她吗?”璃苏突然说道。

璃若调笑道:“不是说想让她赔你的花么?”

璃苏瞋了她一眼,正色道:“因为我看到了她脸上残存的一个笑容,哀莫大于心死,她一定遇到了极为伤心绝望的事。”

璃若沉默了,她瞬间明白了璃苏话中潜藏的意思,璃苏自己也曾被情所伤,经历种种磨难方涅槃重生,她是对那名女子产生了同情心理,帮助她,如同帮助当初的自己。

“我感觉她的身份不一般,姐姐,记不记得,那晚连夜便有人曾打着火把下来寻找?”

璃苏点点头,养兰花的那个山谷地势隐蔽,山崖又陡峭,不知道路的人根本找不到正确的地点,她们发现有人试图靠近时,便施了个障眼法,让那些人彻底迷失了方向。

璃若想了想,握着璃苏的手道:“加我一份吧,不管她有什么心愿,我们一起帮她完成。”

璃苏目光柔和,却摇头道:“不,如果她需要你的胭脂,就必须能拿出交换的东西,没有人该平白得到他人的帮助。”

5

那个叫璃苏的女子没有骗她,三天后,昭阳能动了,她感觉手脚都像生了锈,一动都能听到骨节摩擦的声响,她两步一喘,姿势怪异,仿佛一只从墓中爬出的僵尸。

她挣扎着坐到铜镜前,目光一触到镜中人的模样,顿时如被天雷击中,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还是那个尊贵美丽的昭阳公主吗?满头乱发形同枯草,脸上遍布疤痕,扯开衣服,原本如玉的肌肤上横七竖八全是缝补过的痕迹……

她就像一个摔坏的娃娃,被人七拼八凑修补回来的。

“怎么?接受不了现在的自己?”璃苏端着一碗药走进来,看到昭阳能起身了也不惊讶。

昭阳苦笑,想说话,嗓子依然干哑,璃苏把手中的药递过去道:“喝了它,便能说话了。”

昭阳对璃苏言听计从,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因为喝得太急,她开始剧烈咳嗽。

璃苏也不管她,只管把空碗取回来放好,等到昭阳咳嗽平息,沙哑着嗓子吐出两个字:“谢谢。”

说完,昭阳摸着自己的喉咙一愣,她真的能说话了,而且那碗药虽苦涩无比,滑过喉间却有一股清凉之气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活动了活动手脚,果然灵活了许多。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身份了吗?”璃苏没有戴面纱,额上的魔纹不断有暗光游走,令她看起来有种神秘的美。

昭阳凝望着她,目光崇敬,在她眼中,璃苏更像是给予她第二次生命的神灵。

“我曾经是这个国家的公主,我的名字叫作昭阳……”昭阳慢慢打开了自己封存起来的记忆,那汹涌而来的画面瞬间将她吞没。

时间回到半年前,昭阳满十六岁了,父皇开始给她物色驸马的人选,可她偏偏爱上了随安王留在京中作为质子的世子裴煜。

她被宠坏了,并不知道随安王掌管多年兵权,随安这个地方又远离京城,随安王拥兵自重,隐隐有脱离朝廷掌控之势,一直都让孝文帝心怀忌惮。

在她十四岁生辰那天,随安王携子上京觐见,态度十分诚恳谦卑,为了打消孝文帝的猜忌,他推说世子身体不好,需留在京城养病,变相地把制衡自己的一个筹码交到了孝文帝手中。

这一招果然奏效,谁都知道裴煜是随安王最心爱的儿子,现在他主动把裴煜放到皇帝眼皮子底下,大大地表明了自己的忠心。

而且裴煜头一次见到昭阳便病情发作,这让孝文帝又放下了一层戒心,给裴煜在宫中各种优待,派遣最好的御医,赐最好的药材,当然,严密监视是必不可少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两年的时间,这个裴煜不声不响地,把他最心爱的女儿的一颗心给拐走了,昭阳跪在他的御案前,说自己要嫁给裴煜,求他成全。

孝文帝震怒,将昭阳关起来,不许她再与裴煜见面,并警告裴煜,缩小了他的活动范围。

昭阳哭闹绝食,孝文帝都不为所动,而这时,裴煜突然病发,十分凶险,随行侍从上报说,世子病情危急,只有马上赶回随安找一位隐世神医方能救世子。

孝文帝半信半疑,昭阳从侍女灵秀那里得知此事,心急如焚,不顾一切冲到孝文帝面前,用金钗抵着脖子,以命相逼,让孝文帝放裴煜回随安。

孝文帝对女儿又是心疼又是失望,最终还是妥协了,裴煜得以在做了两年质子后全身而退,毫发无损地回到了随安王身边。

谁都没想到这一切都是随安王父子筹谋已久,并精心布下的局,在裴煜回到随安不久,随安王发动了兵变。

百官之中,竟有一半都被他提前用各种手段胁迫收买,孝文帝被打得措手不及,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天地惊变,江山易主。

京城被攻破那一日,又悔又恨的昭阳与其他皇室成员跪在大殿之上,看着父皇颓唐的身影泪如泉涌,她错了,错在轻信裴煜,辜负了父皇,她是国家的罪人。

父皇却轻轻抚摸她的头,说:“昭阳,不怪你,父皇才是罪人,对不起列祖列宗,父皇先走一步,在下面等你。”

寒光闪过,血溅当场,孝文帝自刎殉国,满室恸哭,昭阳的身上全是父皇的鲜血,她的脑中一片空白,抱着父皇的尸身傻了一般。

直到宫门处喊杀声临近,昭阳回神四顾,有些血性的后妃皇族均追随孝文帝而去,剩下胆小的不看也罢,昭阳拿起父皇染血的长剑,横在颈上就要一抹。

可有一双手伸过来,将一个散发着奇异香味的棉帕捂住了她的口鼻,她的脑中一晕,手中长剑掉落,昏迷前她瞥到了灵秀惊慌不已的脸。

6

“等我苏醒,便是在马车上,灵秀以为我药效未过,行动不便,对我放松了警惕,其实她不知道,我父皇因为宝贝我,在我很小的时候,曾服过一枚解百毒的丹药,迷药对于我来说,在时间效果上会打一半的折扣,我故意装作无力的样子,然后趁马车行至山崖,冲出了马车,跃了下去……后面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昭阳初时讲话比较费力,到最后越说越流畅,足足讲了一个时辰才把自己的事情讲完。

璃苏听完冷笑一声道:“果然,不管天上地下,男人们最爱的还是权势。”

“苏苏,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我就不同,我最爱的当然是你呀。”烛幽忽然从窗户那里冒出来,一本正经道。

“滚!”璃苏看都不看他一眼。

“好嘞!”烛幽从善如流地滚了。

璃若在一边笑死了,她突然觉得,烛幽与璃苏如果能在一起,好像也挺不错的。

“你现在想怎么做?杀了随安王父子报仇?”璃苏一句话,把昭阳因为烛幽出现而转移的注意力又拉了回来。

昭阳思索了一下,重重地点了点头,“对,我要杀了他们,你可以帮我吗?”

璃苏漠然道:“你不要对我抱太大希望,你的事需要你自己去完成。”

昭阳顿感惭愧,璃苏救了她,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是她太贪心,还想借助璃苏的力量。

“不过,你这副模样实在见不得人,有个人可以帮你恢复到以前的容貌,但需要你付出一定的代价。”

璃苏说着,扭头把璃若喊了进来,对昭阳介绍道:“她叫璃若,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我妹妹。”

昭阳忙对璃若行礼道谢:“多谢璃若姑娘救命之恩。”

璃若摆手笑道:“别听璃苏的,要救你的是她,我可不想抢她这份功劳。”

璃苏白了她一眼道:“就你贫嘴,你家季疏明好像挺正经的啊,怎么就把你带坏了?”

璃若厚着脸皮道:“怎么,你嫉妒啊?那你赶紧也找一个呗。”

璃苏伸手就要拧璃若的嘴,璃若赶忙讨饶,拉出昭阳做挡箭牌,“不闹了不闹了,昭阳公主还等着呢。”

“你们姐妹的关系真好。”昭阳有些羡慕道。

璃若和璃苏对视了一眼,彼此都笑了,坦然道:“你不用羡慕,其实我们俩以前曾斗得你死我活的,我们之间的事很复杂,以后有机会再说给你听,还是先处理你的事吧。”

璃若仔细观察了一下昭阳肌肤容貌的受损程度,取出了一盒胭脂,试着给她抹到手腕一处伤疤上,很快那块伤疤便隐去了,还原了一块光洁的肌肤。

昭阳惊呆了,这也太神奇了吧!

“她是三界大名鼎鼎的胭脂店主,再丑的无盐女到她手里都能立刻变天仙。”璃苏含笑调侃了璃若一句。

璃若却摇头叹气,又掏出一盒胭脂来,嘴里念叨着:“亏了亏了,一盒不够,还得两盒才行。”

昭阳不安道:“璃若姑娘,我好像……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能拿来买胭脂。”

璃若头也不抬道:“拿回忆来换吧。”

“什么?”昭阳一呆。

“有关那段感情的美好回忆,等你完成心愿再交给我吧。”璃若把两盒胭脂往昭阳怀中一塞,起身与璃苏一道出去了。

7

皇宫之中,距离那场改朝换代的动荡已经过去好几个月,新皇年号“武安”,也就是之前的随安王。他仓促登基后,一直忙于重整朝政,镇压反抗的前朝势力,直到今日才想起与封为太子的裴煜谈一谈。

“煜儿,朕不管你之前做了什么,现在立刻停止!不要再派人在山中搜寻了,你身为太子,不要把精力放到这些无用的事情上!”武安帝压低声音,有些恨其不争。

裴煜淡淡看了他一眼,轻声道:“父皇,看不到她的尸体,我不会死心的。”

武安帝暴躁起来,挥着手臂道:“为什么?不过是个女人而已,你现在是太子,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

裴煜固执道:“可昭阳只有一个!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让她死,我给她安排好了一切,可她却不肯等到我来弥补她……”

武安帝嗤笑道:“杀父之仇,亡国之恨,我如果是她,也不会原谅你。”

裴煜像是被戳中了要害,挣扎着想要辩解,“孝文帝是自尽……”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牵强可笑,他掩住脸,半晌才声音飘忽道:“父皇,让我找吧,不然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死心的。”

武安帝长长叹了一口气,放弃了劝说,他们父子当初计划缜密,步步为营,偏偏漏算了裴煜会对昭阳动了真心,不过幸好他知道以大局为重,才没因为儿女私情坏了大事。

转眼到了年关,除夕之夜,皇宫大摆筵席,歌舞升平,除了席上之人大多换了面孔,其他一点看不出与去年有何不同。

武安帝与群臣饮了几杯酒,欣赏了会儿歌舞,觉得困乏了,便率先离席去休息了。

太子裴煜留下来主持宴会,耳中灌满阿谀奉承之词,表面如沐春风,心中却着实厌烦。

好容易散了宴,裴煜屏退身边侍候的人,独自去了后花园散心。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昭阳住过的地方,这里他一直不许他人靠近,里面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样,灵秀负责打扫看管。

裴煜推开门,却看到灵秀在院子里设了一个香案,正跪在那里念念有词。

“你在做什么?”裴煜脸色一沉,出声道。

灵秀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定睛一看是裴煜方松了一口气,跪在地上答道:“回太子殿下,今天是除夕,奴婢想给公主上三炷香祭拜一下……”

“谁告诉你昭阳死了?”裴煜打断灵秀,暴怒。

灵秀缩了缩,没敢说话,其实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只不过太子一直不肯承认罢了。

裴煜深吸了一口气,缓和语气道:“快撤掉吧。”

“遵命,太子殿下。”

灵秀手忙脚乱地去撤香案,无意中她转头看了一眼裴煜身后,却像是见了鬼一样睁大了双眼,手中的东西掉了一地。

“有鬼啊——”她惨叫一声,白眼一翻吓昏了过去。

裴煜惊觉身后有人,迅速转身,一张苍白的容颜出现在他眼前。

一身黑衣的女子,瘦骨伶仃,长发高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用一双漆黑无光的眼睛注视着裴煜。

裴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昭阳?”

鼻端飘来浓烈的血腥味,他目光一转,惊骇得头皮发麻,只见昭阳两只手沾满了鲜血,新鲜黏稠的液体还在滴落。

那年两人初见,少女揉了满手的花汁,艳红似血,没想到今日再见,她的手上染上了真的鲜血。

皇帝寝宫那边传来喧哗之声,裴煜突然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想。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昭阳道:“你……杀了我父皇?”

昭阳没有答话,她伸出双手,十指长出了尖利的指甲,让那纤纤素手转眼变成了可怖的兽爪,她用行动告诉裴煜:“下一个该你了。”

裴煜站着没有动,他看着非人非鬼的昭阳,半是痛楚半是欣慰道:“昭阳,不管你变成什么,总之没死就好,杀了我,你就赶快走吧,一定要活下去。”

昭阳眼神动了动,毫不犹豫地挥出了一爪。

8

璃苏辛苦培育的兰花终于开了,璃若和烛幽都跑来凑热闹,昭阳一直默默地帮璃苏照料兰花,今日总算是把欠璃苏的这笔账还上了。

“璃若姑娘,我准备好了,来拿我的回忆吧。”昭阳站到璃若面前道。

璃若却歪头问道:“所以最后你还是没杀了裴煜对吗?”

昭阳点点头,她为了能适应这具魔化的身体,拼命练习了几个月,才终于能把身体的变化运用自如,潜去皇宫刺杀武安帝和裴煜。

杀武安帝时,她丝毫没有迟疑,直接一爪子割断了他的喉咙,然后把他大卸八块泄恨,等到了裴煜,她最后却是只抓伤了他一只肩膀。

“为什么?是因为下不了手吗?”璃若又问。

“不,我只是不想这个国家再遭受一次劫难了,如果裴煜也死了,势必又是一场无边动乱。”昭阳神情麻木道。

璃若没想到会是这种答案,她叹口气道:“好吧,我取走你的回忆。”

昭阳安静地闭上眼睛,璃若微凉的手指放到她的眉心,她脑海里的画面翻涌起来。

花园初见的那一幕,裴煜的笑容渐渐失色,直至空白,昭阳的手指控制不住想要抓住些什么,最后却只是一场空。

璃若从璃苏那里出来,一路低着头若有所思,刚才她在昭阳的记忆里看到了一个隐藏的画面,她没有取走,不过她也因此知道了昭阳杀裴煜的时候遇到了什么。

昭阳当时一爪撕破了裴煜胸前的衣服,有一物掉落出来,正是一块残破的布料,昭阳一眼认出,正是那晚她跃下马车,灵秀仓促间从她身上扯下的那块。

昭阳的第二爪迟迟没有挥出,裴煜肩膀到胸前被抓伤,鲜血淋漓,他却没有吭声,只是脸色白得吓人,呼吸越来越急促。

裴煜又犯病了,他的病是真的,随身携带药丸也是真的,只不过他的病也被他拿来利用就是了。

此时搜查刺客的声音逐步迫近,裴煜倒下之前对昭阳努力说了一句:“快走……”

昭阳冷漠地看着裴煜倒在地上抽搐,口唇发紫,片刻后,她弯下腰,从裴煜腰间的荷包里摸出一颗药丸,掰开裴煜的嘴,塞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昭阳最后看了裴煜一眼,身形化作一抹暗影掠上了屋顶,禁军恰好破门而入,发现了受伤昏迷的太子,又是一番兵荒马乱。

看完了昭阳的回忆,璃若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想念季疏明了,一抬头,却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近在眼前。

“想我了没有?”季疏明张开双臂,面含笑意道。

璃若停下脚步望着他,接着便笑着扑进了他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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