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舆街里突然出了件白事,凌晨六点,前街小路上死了一位中年风水师。这事儿,把七星五岳堂的五位当家人都惊动了。
据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扫街工人说,他拿着扫帚出街时,天才刚刚亮,就看见这位姓姚的风水师打横躺在一棵珍珠梅的树下。他叫了几声没回应,便走过去查看,这才发现人已经没了气息。
死的人被大家称为老姚,在街中没有拜门派,平日里靠接点小活儿为生。几位有资历的风水师查验了尸体,确定没有术法加害的痕迹,便开始按照正常流程通知家属,并协助操办后事。
这突发事件让堪舆街里忙乱了一早上,直到中午才偃旗息鼓,一切恢复秩序。
康百央站在堪舆街紫微堂的天井中,天井中的几棵西府海棠开得极旺盛。
有个小徒弟正用胶皮管子给院子里的花树浇水,他把水流拧到一半,再用拇指压住出水口,水喷出时便细而分散,均匀地落在海棠树上。那些嫩绿的枝叶被清洗得发亮,阳光投照在摇摆的花枝上,粉红娇艳的花朵盈盈欲滴。
康百央惬意地看了一会儿,转身舒舒服服地在五师傅专用的太师椅上坐下,端起盖碗儿喝了一口热茶。旁边进出的弟子路过天井,逐个恭敬地同他打着招呼,“师父早上好”“师父喝茶呐”“师父我出门办事去,晚饭时回来”……
康百央含笑点头一一应和,过了一会儿,院子里冷清了,他站起身脚步稳健地,沿着天井旁的木楼梯走上二楼五师傅的起居室。
屋中的陈设都是明清风格,罗汉榻、拔步床、鎏金斗柜、八仙桌,他在穿衣镜前站定,笑眯眯地望着镜子道:“怪不得灵宝派这一拨弟子都不行,那是因为掌家人这么弱不禁风,轻轻易易地就被我夺了舍。你说呢?是不是?”
镜中映出五师傅的样貌,神情里却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邪揄。
康百央走到拔步床边,仰身大喇喇地躺了上去,凝神闭目,转瞬间神识便进入到肉身的心脉处。人的三魂藏于肝,七魄藏于肺,而心脏中滋养的是神识。
他的神识刚一进入心脏,便看见五师傅被困缚住的神识正在奋力挣扎。
康百央笑道:“莫费力了,都是徒劳,你再这样子挣命,还不等我将你化去,你自己就把自己消耗完结了。这掌家人的印信到底在哪里?你赶紧交出来,我说不定就大发慈悲,给你另找一具肉身用。”
五师傅的神识望着他,冷笑道:“我祖师垂花真人亦深谙夺舍术,所以一早定下门规,灵宝派掌家人印信的存放处,不留在神识记忆中,代代掌家人都以独特的方式才能取出印信。此举,正是为了防范你这样的无耻小人。
“所以即便你夺了我的舍化去我的神识,也执掌不了紫微堂。你取不出掌家人印信,用不了多久我派门中,自会有人觉察出真相,将你擒拿惩治。”
康百央闻言怔了怔,转而大笑:“多么讨厌!垂花老怪就喜欢动这样的心眼儿。哦?那什么人会觉察呢?你说的是报君知吗?要不就是余念白?或是……那疾行者逸霏星?
“你指望他们救你,但他们此时恐怕都已经自顾不暇了!娃娃,你来跟康真人说说,你门中还有什么人物强得过这三人?”
五师傅自从被偷袭夺舍,曾怀疑过此事与之前修炼迁识术的庄无序有关。但因为当日亲眼见着报君知将庄无序的神识魂魄击散,且事后清查,知道他并没有同党,所以并未再深想。
但此时听见康百央说出这一番话来,不由得大惊失色,他颤声道:“康真人……你是……康百央,你没有死?”
康百央点头微笑:“不凑巧,你家真人我,就是没有死。如今,借你的肉身来紫微堂了结新仇旧怨了。”
五师傅一时间急怒攻心,他运起所有的神识之力奋力冲撞着周遭的困缚,怒喝道:“什么叫自顾不暇?你对他们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冷静!冷静!你这样很容易将自己弄得魂飞魄散的,别再乱动,我就给你看看他们。”康百央笑嘻嘻地道,“如今再没有人,能像咱俩这么亲近,你我的神识共用一个肉身,虽是局促了些,但分享些事情倒挺方便。”
他凝视着五师傅,也就片刻,一段画面便自神识间递传了过去。
五师傅依言不动,见那画面中,念白正在乐和顺坊的酒吧里,和一众精怪说笑饮酒。待他起身添酒,那几个精怪纷纷出手,快速在他的酒杯与吃了一半的水果盘中撒了些粉末。
念白回来并未觉察,继续吃喝说笑,没多大工夫,醉意便明显了起来。他起身踉跄着跟众人告辞,出门时站在乐和顺坊的大门前呆立了好一会儿,面色赤红,神智明显浑噩,随后转身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中。
画面转换,逸霏星收到念白的手机短信,前往“旧日时光”赴约。进到院中惊见满地被打回原形的竹枝人,忽然屋中传来异响,她疾速冲入屋中,身形突然不见。
最后是报君知被困在螮蝀幻境中,面露焦灼,四周烟尘四起的画面。
康百央得意地笑:“娃娃,你能感应到,这都是取自真实记忆,并无半分作假,你说说真人我这一步……三子连环,走得如何?你此时交出印信,没准儿还能保住他们中的一两个,再迟些,三个可就都救不回了。”
五师傅怒目切齿地望着那些画面,良久,高声道:“康百央,少来这套假惺惺,你根本就没打算容我救人,我就是拼着神魂消散,也不会受你的辖制。”
康百央无奈地笑笑,神识瞬间离开心脉。他僵直的身体重新开始活动,坐起身摇头叹息道:“唉!垂花,你门中弟子个个同你一样,都是不懂转圜的执拗性子。再这样下去,我的耐心消磨光了,没准儿又要大开杀戒,屠你满门了。”
另一个幻境
康百央一共进入过螮蝀幻境中三次。第一次他趁若锦修复幻境穹顶的时候,偷偷以磷火钉凿开隐匿于山间岩缝中的虚实境接口潜入进去。他之前曾听说过,螮蝀精的真身十分壮阔美丽,但当亲眼见着若锦显出真身的那一刻,还是被震撼至目瞪口呆。
那柔美婀娜的女体突然间化为万丈霓虹直入云霄,巨大的彩虹横跨在被分割开的两个幻境之上,幻境的天空被映照得五彩斑斓、璀璨耀目。
康百央见到这样惊人的内力,当时就已忌惮,继而进到幻境中搜寻长行狱与无声狱。一路上的迷障幻术更是令他惊讶,他深知自己之后的作为一定会激怒若锦,所以当时就下定决心要将她除去。
康百央心思缜密,怕血亲刑替术万一有误,一时之间杀不死若锦,留下祸患。便在第二次进入幻境时,刻意留意了虚实境的设置。
在第三次趁着报君知突破两个幻境界限的时候,从预先留好的口子里悄悄潜入幻境,将昏迷不醒的逸霏星深藏于另一个幻境之中,又将二十一枚磷火钉插在若锦所处幻境的拼接缝隙处。
这磷火钉是在磷火中练出的法器,阴力极重。其中有一种最为厉害,荒郊野外无人掩埋的枯骨上,所散发出的磷火带着深重的怨念,以这种磷火淬炼出的磷火钉,名唤“阴磷夜泣”,可腐蚀损毁一切术法屏障。
康百央之前曾夺过一名老术士的舍,凑巧便得到了二十一枚“阴磷夜泣”。
因螮蝀幻境如同一个充斥着内力的气球,半虚半实,半阴半阳。若是在薄弱位置插入阴力重的法器,就会引发内中阴阳之力对抗,整个幻境会发生大面积的崩塌,内中的人都会被阴阳相冲之力撕裂成碎片。
康百央事先将一切都思虑清楚,不止前路后路条条安排妥当,后备的阴招也并不敢节省。
因为心知以自己这样内力低微的肉身,无法与这棋局中的任何一个人正面对战,所以一旦启动计划,就不能令对方有喘息之机。这局棋于他,错一步就是倾覆全局的灾祸。
康百央在水镜中看到了千殊子为了救儿子在笼屋前完成了血亲刑替,神魂俱灭,当即便催动了“阴磷夜泣”,幻境西北的位置登时升起一片阴云黑烟。
他反复推演过,无论怎么变通,报君知都无法在这样紧迫的时间内同时救出三个人。而以他的秉性,绝不会自己逃生,一定会奋力抵挡到最后一刻。
他心念至此,兴奋之情便有点按压不住,不禁借着水镜对报君知说出了一番奚落的话。
眼见幻境边界已经开始被腐蚀,水镜若再滞留于幻境中,一会儿四下里坍塌炸裂,内中冲击之力难免会由水镜中波及到自己。当下不再迟疑,将水镜自预留的缺口处撤了出来。
此时,螮蝀幻境中,报君知也发现了幻境边界磷火点点,然后莫名而来的阴力迅速蔓延,不禁蹙紧了眉头,正想着以圆光术逼退那几股阴力。
便在此时,他听见四下里潮水般的哭泣声响起,高高低低无限幽怨。稍一思忖不禁心惊,连忙俯身解了若锦的昏沉。
若锦的念力与幻境相连,清醒之后,便感应了刚才发生的种种状况。她脱力般呆呆地望着七叶树下的笼屋,笼屋原本的光芒是耀眼的纯白,此时竟隐隐透出些血色红光。那些红光缕缕,如血丝般围绕在笼屋周围。
“阴磷夜泣”发动之后,一旦响起魂魄的哭泣声,便是怨念之力开始激增,幻境的边界位置已经被阴力完全浸透。
报君知明白,此时再以圆光术对抗,已经无法阻止幻境被腐蚀,只能稍稍减缓蔓延恶化的速度。但他见若锦望着红光的那副痴绝样子,心中不禁恻然。
千殊子为救儿子已经湮灭了魂魄,这渐渐消散的红光是他存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点痕迹。而若锦是个没有来生的幻妖,夫妻二人今日绝别,从此碧落黄泉再无聚处。
他心念至此,奋力运起圆光术,向着不远处蔓延过来的黑灰色烟尘抵挡过去,想为若锦多争取点告别的时间。
若锦觉察到报君知的举动,缓缓回身望向他:“康百央做出这样恶毒的圈套来,若不是我夫君以性命救下我们母子,不但我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灰飞烟灭,而且孩子也救不回来。”
她轻轻叹息,“我不辨善恶,助那恶人引诱你进了这幻境,害你身陷囹圄,你却以德报怨。”
报君知沉声道:“不必介怀,你救子心切才受了蒙骗。况且,千掌门与我师尊是至交好友,我自当如此。”
他转头看看依旧在笼屋中沉睡的山不重,又道:“康百央用‘阴磷夜泣’腐蚀了幻境接口,这里马上就要崩塌。逝者已矣,还请节哀,我会以圆光术撑到你们离开。另外,我的朋友还在幻境深处,请指点我她所处的位置。”
说话间黑烟滚滚而来,报君知急切地道:“不要再耽搁了,快走吧。”
就在这样令人心急如焚的危急境遇里,若锦忽然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我们走?你以为你可以在被摧毁的幻境中,有机会救人,而且全身而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