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君知淡定道:“我没有别的选择。”说完他惊觉四周烟尘降临,连忙转身去抵挡。
“你有。”若锦对他的背影道,“我给你个更稳妥的,那姑娘在幻境的西南方昏睡,毫发无损。稍后,我的霓光会指引你前去找她,我也会给山不重留下足够的护体内力。待他清醒之后,自然会有人指点照顾他,你不必在一旁守护。”
报君知眼见烟尘弥散在幻境的四周,已经连圆光术都阻挡不了,天色昏暗到只能看清楚身边五米左右的景物。
他正待缓一缓再将内力运足,却听见若锦在一旁说了这些奇怪的言语,心中忽觉不安。猛地想到什么刚一转身,猝不及防眼前五彩光芒闪耀,若锦的周身已经燃起熊熊火焰。
他大惊变色,疾步上前大叫:“不要!”圆光术瞬间飞至护住若锦的肉身。
若锦在烈焰中淡淡一笑,奋力一掌将护住自己的光罩击散,凄声道:“他就那么去了,我怎么还能活着,成亲时我们说过的……要生生世世,相伴不离。”
她在烈焰中满面泪水端然下拜:“报君知,你替我跟他说了孩子的名字,让他在最后的时刻,明白了我的心意。这份成全,多谢了!”
火光中那妖娆的身形还未来得及站起,就突然间消散,化为一道巨大的霓虹自火焰中冲天而起,四下里显现出颜色繁复变幻的霓彩,如巨大的孔雀之屏般缓缓展开。
原本弥散在幻境中的浓重黑雾烟尘在这耀目的华彩中被逼得四散消退,二十一颗“阴磷夜泣”顷刻间被这强大的霓虹幻力摧毁干净。
螮蝀精的一生一死都会幻化出绝美的景象,生似朝霞灼灼,华光无限,死若晚霞苒苒,绚烂难言。报君知仰望天空中的漫天彩霞,默然而立,微微叹息。
少顷,那巨大的霓虹在天空中完全消散,若锦的真身溃散,神识消亡。
一霎时,四周景色如走马灯般轮转,群山隐匿,田野消失,眼前幻境突然溃散不见。
也就片刻,报君知诧异地发现,原本的两个幻境并非一分为二地存在。而是,一个相对小的幻境被另一个大的幻境包裹着。
若锦的幻境正是那个小的,如同鸡蛋的蛋黄位置。而此时那小幻境消失,他发现自己重又进入到了自己最初进来时的那个大幻境中,地上还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红线顺着条陌生的小路绵延远去。
报君知明白,这就是若锦所说的指引。他疾步来到笼屋旁查看,只见笼屋四周缠绕着大团五彩霓光,山不重在内中沉睡,脸色却已经不再苍白,而是少年人该有的正常红润。心知他承受了双亲的内力灵元,心脉已经接续,全身血液贯通。
报君知心中稍稍放宽,但此时状况不明,为确保笼屋的安全,他还是以自己的小半内力做了一个坚实的禁护,缠裹住无知无觉的山不重。并留了一点念力在禁护上,这样若有人接近笼屋,他就可以及时知道。
一切做完,他才跟着那条发光的红线走向了另一个幻境的深处。
凝滞术
报君知刚刚走了几步,空中高悬的灿烂艳阳突然疾速坠落,光线骤然变暗,瞬忽之间就转换成了黄昏的天色。而四周的景致也成了另一幅样子,眼前竟是望不见尽头的泥沼之地,寸草不生,颓败凄凉,若锦留下的那条指点路径的红线完全消失了。
报君知忙回头望向笼屋,令他稍稍心安的是,笼屋不但安然无恙,而且以其为中心直径五米之内依旧保持原样,草地、山石毫无变化,甚至旁边的那棵七叶树也好端端地伫立着。
四周的淤泥忽然开始沸腾,少顷,有个身形自淤泥中一跃而出。
报君知凝神看去,只见那身形,上半身是个艳妆女子,弯弯入鬓的柳叶长眉,似醉非醉的桃花眼,一张小嘴如同沾着露水的红樱桃,手臂白皙修长,腰身纤细。再往下看却十分骇人,她腰以下竟是一大块烧焦的枯木,火焰尚未完全熄灭,内中不时还有火星闪烁。
女人上下打量着报君知,嘴角上弯甜声道:“好一个遗世独立的佳公子,风华绝代的少年人!你是要找那个,被人丢进我幻境里的,名唤逸霏星的姑娘吗?我叫阿凝,我刚才听了那姑娘的心事,你好像是个极有本事的人,那么能看出我的真身吗?”
报君知见四下里的景物比之前若锦的幻境,色泽更为鲜明逼真,伸手触碰却只是冰冷的雾气。
他不动声色地催动念力向着那女人探过去,迎面忽然一片混乱的声光色影交织而来。他双眉蹙起,那女人的神识竟如同刚刚诞生的婴儿一样,全无过往的痕迹。
阿凝微微而笑:“好强的念力!可惜,再强你也探不出什么。因为我就活在这一刻里,我的幻境也永远都停止在这一刻里。”
她自泥沼中完全脱离,缓缓飘过来,微笑道:“这世间最有力量的就是静止了,天地静止,便是无边无际,时辰静止,便是无尽无休……”
报君知心中一沉,恍然轻叹:“凝滞术,原来阁下是水蜃妖。”
阿凝大笑起来,得意笑道:“哦!你这后生知道的果然多!你既然猜出了我的真身,那么再往深了猜猜。要是能讲出我的姓氏,我就放你们离开。”
这世间的幻妖,有两种幻力最为强大,一个是螮蝀精,另一个就是水蜃妖。而后者的幻境更加霸道,有重重叠叠的禁护阻隔,进入者的术法内力均会被抑制大半。
大江大湖的流源若是恰好经过地底的灵脉,天长地久吸纳到足够的精华,内中便会激发出一种逆生之力,水下开始有精魄凝聚。这个过程极缓慢,大约需要数百年。
而自精魄聚化开始,这水泽的表面就会停止流动,仿佛凝固住了一般,而水面以下十米却变成了湍急的倒流水。那精魄就借着逆流的力量幻化成形,最终诞生出水蜃妖。
此种精怪能做出世间最瑰丽、最令人迷惑的幻境,因为用的是逆向倒流之力,所以可以凝滞住时间,使幻境停留在一个静止的时刻。
但这并不是水蜃妖最厉害的地方,她还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术法,类似于他心通,但层次还要更深,能够听见人神识中隐藏得最深的心意,那些午夜梦回时连自己都不敢面对的心意。
而且水蜃的幻境十分稳固,自愈性极强,即便有所损毁,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破除。
报君知心念至此,不由得一阵焦灼,当即运起全部内力,打算直接制住阿凝,逼灭掉这幻境,自己好将逸霏星与山不重带走。
谁知他周身光华刚一亮起,阿凝便洞悉了他的意图,高声叫道:“等一下!别打啊!我们也算是自己人,你记得若锦神识消散前说的那句话吗?她说自会有人来照顾山不重。”
她指着自己道:“说的就是我,我曾经救过若锦的性命,多年来与她情同姐妹,山不重就像我的亲儿子一样。你打坏了我,谁去管那个没爹没娘的可怜孩子?再说……”
她妖娆地笑:“你不想救逸霏星的命了?她可是被人下了致命的符图。我的幻境一坍塌,时间就会以正常的速度流逝,即便你找到她,也来不及救了。”
报君知听她提起若锦与逸霏星,心中不觉一震,高声道:“我知道你有读心的本事,那么之前发生在螮蝀幻境中的所有事,想必你也都感应到了。
“你既然是若锦的姐妹,就应当看在我们之间略有渊源的情面上,不来横生枝节。我要办的事情紧急,没有时间周旋,请让我带人离开。”
阿凝轻笑:“你这后生记性不好啊!刚刚说了,我这一方天地里的时辰,都已经凝固住了,你进来是此时此刻,出去还是此时此刻,丝毫没有妨碍。再急的事,到我这里也可以缓办,这还不是情面吗?
“再说,我只是求教一件小事,事后,你尽管带着那姑娘走好了。你要是依旧执拗,我知道你也杀得了我,赤血焰下,哪有能活命的妖精。但是我死了,山不重和逸霏星可就都得随我去了,你觉得怎么着好呢?”
报君知闻言,少顷,冷声道:“你要问什么?”
谜题
阿凝的脸上顿显轻松,笑容重又浮现,不疾不徐地道:“我要问的问题有点长。孕育我的母江地处边关,周围风景秀丽,每年都有人特意去那里投水赴死。
“那时,我虽然没有成人形,但五感已经生成,见着这些大好女子奔到江边毫不迟疑地舍了性命,然后在水中渐渐变成一具具白骨,心中骇然。
“她们临死前的怨念与记忆也都溶于这条江水中。我逐个读取,竟发现,这轻生的缘由十有八九是因为丢失了心上人。
“看得多了,令我觉得情爱如同穿身的利刃,只要陷落在其中,便会生出可怕的相思。如疫病般,不知不觉侵入五脏六腑。初时不觉异常,渐渐却会病入膏肓,心里一个一个地打着结,有活结也有死结,搅扰了心中的澄明。”
阿凝顿了顿又接着道:“后来又过了好多年,当我终于聚魂成形之时,也遇到了一个在我心中打结的人。他的名字叫萧莫寒,是戍守在江边的将军,常常独自到江边饮马。
“那时我刚刚凝成人身,一时兴起,装作江边打渔女与他结识。谁知,他对我一见钟情,我们情真意切地相处了数月,他便提出要与我成婚。但我术法尚未成,不能离开母江,心中又怕情欲妨害修行,便狠心回绝了他,潜入了江水中。
“他不甘心,便在附近的村落四处搜寻我的踪迹,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他回到军营中日夜酗酒,渐渐竟开始怀疑我是敌方派来的奸细,于是便派了数名暗探前去敌营查访。敌军将领觉察后将暗探全部擒拿住,严刑拷打逼问出了萧莫寒的军营位置。随后在一个深夜,先锋军偷袭,大军紧随其后。
“萧莫寒奋力迎战不敌,受了很重的伤,他拼着最后的力气纵马来到江边,力竭落水而死……”
阿凝因讲述起过往,神情不复刚才的平静,话语间竟有些激动。说着说着,身形在瞬忽之间忽然荡起一个模糊的虚像。
那虚像虽然在电光石火间便湮灭无踪,却并未逃过报君知的眼睛。他目光中微露诧异,暗中重又运起念力,趁着阿凝在专心讲述过往,又轻轻地探了过去,依旧是不可分辨的乱影。
突然,他发现声光乱影中有一处,透露出针尖大的微弱光芒。当即将念力化为羊毛般细小,向着那光芒射去。
此时,阿凝的情绪正在高涨,自顾自地喋喋不休:“这件事在我心里一直是个不能开解的死结。今日我想问问你,若是遇到动心之人,但那人会妨害了你的修行造化,那么是该顺从了情,还是跟从了愿?当年,我做的到底是对还是错。如果是你,你又会怎么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