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州衙。
出衙门时,朱汉旌看到门房处有说话人探头探脑,还招呼道:“本官巡视杭州港查看外贸,公开政务,你们尽可以随行。一路采访,回来以后,说与他人知晓。”
这四个说话人昨日在“太白醉”酒楼里与朱汉旌同桌过,知道这杭州城现管十分亲民,当下欢欢喜喜跟上。
王大郎笑着对左右说:“昨夜与新知府同桌,今日跟着新知府巡视,明日说与他人,还不是好新鲜的话本?”
三个人齐声应和,都笑容满面,紧紧跟上。
杭州,府衙前直街。
朱汉旌全盔全甲,腰挎手刀,骑马在前,身后有一个大军汉扛着“权代署理杭州府事朱”的认旗,一行三十七人均顶盔掼甲,亲兵背弩挎刀,再由鱼家管事海波平领路,出得府衙。
朱汉旌这一行官军盔甲鲜明,装备精良,凡是走过之处,一股杀气弥漫开来,人人避道。
朱汉旌骑在马上,看到民众,都挥手示意,时不时还模仿后世大领导说几句安慰民心的言语。
民众看着都新鲜。
大宋每到荒年,大肆招募流民从军,辅之囚犯配军,是所以大宋官兵军纪恶劣。往常如此一大队士卒在街上行走,吆喝驱逐市民耍威风是常事,看见女娘动手动脚也不罕见,怎么今儿这队官兵如此老实不过?
再看这支官军队伍之后,还缀着四个说话人。有人眼尖认得这是“太白醉”酒楼的说话人,更觉得奇怪了。
自古以来,官府出巡,鸣锣清道,闲人走避,官威颇大。宋代尚可,到明清清道就更严格了。这个所谓的“权代署理杭州府事”出巡不清道,对市民闻言抚慰,又逢大乱刚过,人人都觉得宽心。
有胆大的汉子靠近这四个说话人,问道:“大郎,怎生去缀着官军?不怕惹事上身?”
王大郎一看,正是一个常来听说话的熟客“金安”。此人混迹各个酒肆,钻营打探消息,也是个闲汉。王大郎见有人问询,就得意洋洋地回道:“怕甚?昨夜新知府还宴请俺们呢。新知府说今后杭州府开诚布公,大事俱容俺们旁听,听后再说与尔等知晓。”
那个胆大的汉子紧紧跟随着王大郎的步伐,追问道:“昨夜还宴请你?不会吧?说与俺知,说与俺知!”
王大郎故意卖个关子,道:“说得,说得,今夜‘太白醉’酒楼开讲!想听,趁早!俺还要随着知州巡视码头,体察民情!”
那王大郎一路走过去,一路与熟人招呼,讲得都是“今夜‘太白醉’酒楼开讲!想听,趁早!”
这个胆大汉子金安其实是白莲教的一个暗桩子。他日常混迹市井,一面是打探消息,一面传播各类鬼怪异说。他每日说些妖魔鬼怪出没市井侵害妇孺老幼的谣言,另一方面说择机择人散布光明战胜黑暗那一套白莲教理论,看到有人信了这套邪说,就把他拉拢进教,再由其他人接手洗脑。这十多年下来,他也拉了数百人入教。
今日早晨他上街闲逛,遇到新知州出巡,看他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目标明显,不由得心思活泛:“若是刺杀了此人?岂不是大功一件?”
他思量着新知州要去码头,回程必然经过这府前直街,再看看左近,附近不就有几处宅子可以埋伏吗?他这一思定主意,立即转身快走,去通知自己上级。
一行人出得衙署不远,在一个街角,方百花轻轻拉了拉朱汉旌的坐骑,小声说道:“官人,就此处。”
朱汉旌看看前后左右地形。这里是自己回衙必经之路,周围四面有不知道哪个官员的豪宅,原来就清净。此番经过乱军大屠,城中官员死伤殆尽,官员宅子里荒废,方便刺客出入、埋伏。
昨夜里,朱汉旌正是要方百花找孙大哥,安排一场对自己的“刺杀”。今天我朱汉旌把说话人带在队伍之中,等刺客将自己一箭“射倒”,说话人见证,满城疯传。某再上书朝廷,让朝中哪个官员都知道这杭州官儿不好当!
看谁还敢来上任?就算有人敢来,某还不安排孙大哥一箭射死他!
哈哈哈!
朱汉旌嘴角一翘,笑意浮在脸上,轻轻打马,从容前往杭州港。
杭州内河港口就在杭州南面,外贸港口在东南面,沿着钱塘江展开。大船在钱塘江停泊,小船可以直入内河。越是大船,停泊位置越靠东面入海口方向。
朱汉旌未到外贸港时,在马上远远就看到桅杆如林,沿江密密麻麻摆开上百条大海船。
鱼得水等海商数十人早早在外贸港口迎候。人人都是簇新衣裳,伸长脖子,踮着脚尖。海商们老远看到朱汉旌,就哄地发声奔过来。鱼得水身高腿长,撩起袍裾跑在最前。
朱汉旌也不敢摆架子,远远看到他们跑过来,甩蹬下马,也紧走上前。
鱼得水要作揖,朱汉旌伸手就托住他,哈哈笑道:“都是共过生死的同袍,哪需多礼。某只爱豪爽汉子!”
鱼得水人高体壮,分量很重,这一揖力气又好大,朱汉旌双手被他带着往下一沉,差点儿带倒。幸亏这鱼得水反应很快,赶紧反手扶住他。不然朱汉旌全盔全甲,摔倒就很难看了。
一揖一扶,在其他人眼中,这鱼得水与杭州现管可真亲热得紧啊。
鱼得水身后几名海商目光交流,对鱼得水与杭州现管的关系更加信任。
之前鱼得水召集他们,曾宣称这杭州现管与他并肩作战,亲民爱民……说的话让人怀疑……诸位海商都是大风大浪里滚出来的,见过多少大宋官员。哪一个官员不是对他们颐指气使,正眼都不瞧?捧着重重的礼单,上门时还能让你坐冷板凳,好容易轮到拜见,官员们也是一副高高在上模样,只是拿话恐吓他们。
海商都是些胆大雄壮的汉子,谁也不愿意受这份鸟气,偏偏又不得不去巴结,每次回来都是一肚子气。长期以往,官员瞧不起海商,海商虽然痛恨却不得不结交官员,两边只能依靠利益勉强维持着关系。
海商们心头一热,人人都迎上去,发自内心的将他迎进港口。亲兵、说书人跟随其后。
此时的杭州港是个江海联运的河港。码头沿着钱塘江修建,远来大海船一字摆开靠泊,大乱已平,码头恢复秩序,苦力抬着货物上上下下。
朱汉旌看了觉得好奇,指着这些海船问:“这些海船有多大?载什么货物?载重多少?航行到多远?”
鱼得水自负地指着那些海船,回答道:“港内海船小的有七八十尺,大的有百尺多长,一船载货少则一千料,多则五千料。所载大宋瓷器、丝绸、典籍等,北上高丽、东瀛,南下南洋诸藩。”
“料?一千料?五千料?”朱汉旌听不懂这料有多重,追问道:“五千料,折合多少斤重?”
鱼得水是老于世故之海商,听明白了:这“王子”不懂宋国计量法,于是很有耐心满脸笑容解释道:“料,一料便是一石,相当于十斗。一石粮米便是九十二斤半。五千料的大船,若是载米可载着四十六万二千五百斤。”
朱汉旌在心里默默算了算,喃喃说道:“那就是载重230吨了。很是不少了。”
(注:宋代一斤折合640克,实际上是296吨)
海商鱼得水看他似懂非懂,又补充说道:“其实海船不载粮米之类的粗笨货物。出海时载着丝绸等轻货,还得陶瓷等重货压舱。总之,五千料的大船,一次能载各类货物二三十万斤。”
朱汉旌听到“粮米”,点点头,又追问道:“获利如何?如何抽税?”
鱼得水与身边诸位海商交换了眼色,正容回答道:“不瞒官人,海上贸易最是暴利。一船出去,十倍其利。大宋海货抽解,粗货十五抽一,细物十抽一。”
朱汉旌点头道:“那不算高,既然如此,你们有何难处,不妨说与某听。”他边说,边抬脚向海船走过去。方百花看他要上船,于是从亲兵中越众而出,走在前面,抢先上船警戒。
鱼得水等人早早看到亲兵中有一个容颜俊俏的美貌女子,只觉得奇怪。此时看到这个美貌女子还能上船警戒,更是惊奇:这官儿居然用女人当亲兵?看她身高不亚于男子,原来这朱姓官儿好这口?
鱼得水不敢多想,紧步跟上,边走边说:“若是只有抽解,确实不高。多在杂费。胥吏加收莫名其妙的各种规费,烦不胜烦。算起来,获利大半被收走。”
朱汉旌点头:“说下去,还有什么?”
鱼得水受到鼓励,越发大胆起来,说道:“海商贸易,有三害。其一是风浪海流,船只倾覆,丧命鱼腹。其二是盗匪,海盗最是猖獗残忍,夺船还杀人。”
朱汉旌很惊奇地住脚,转身问道:“风浪危害,某知晓。何处海盗最为猖獗?”
鱼得水苦笑一声,脸上风浪刻下的皱纹更深。他说,“风浪乃是天时不利,葬身风浪之中,无话可说。可这海盗……”他叹气道,“海盗甚是厉害,可朝廷不让出海民船拥有弩弓,短兵刃面对海盗几乎无还手之力,这就是人祸了!”
朱汉旌点头道:“远航船舶理应有自卫能力,某许海船有团练,携带弩弓刀枪自卫!遇海盗则杀之!另,置办水师护航,商船结集成队航行,船多人多,自然不怕海盗。还有第三害是什么?”
鱼得水摇头道:“其三,是林林种种的规矩。”
他补充说道:“大宋有诸多规矩。譬如这海船出入,需领取‘公凭’。领用之前诸多刁难就不消说了!另有一年为期的陋规。海船远涉南洋,去时借北风,回程借南风,顺风顺水来去也要一年,偏偏官府定下期限,宋人出海不得逾年。逾年不返,以漏舶私出论处。如此一来,宋人海船行不得远路,徒让利于波斯人!”
“哦?”朱汉旌很惊讶道,“还有如此陋规?还有波斯人?”说着,他撩起袍裾,轻巧地踏着跳板上了海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