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当心手......”
几郁叹息着拿掉宁清韫握在手里的瓷瓶。
沉默了半响,她方才斟酌着开口问道,“公主,娘娘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宁清韫垂着头,让几郁瞧不见她此时的神情。唇紧紧地抿着,周身的空气似乎因她的隐怒全都冷寂下来。
别让我觉得把你送到沅焘身边是个错误的决定……
“呵……”宁清韫轻笑一声,将头扭过一边,没好气道,“还能有什么意思,不就是责备我在外头将性子放纵坏了么……当初是谁把我送到碧落山那么多年,这话倒不知是在怨我,还是怨她自己!”
宁清韫年方六岁,便离宁宫,启程前往碧落山拜沅焘为师。习剑术,练骑射,日日钻研行军破敌之术、纵横捭阖之法,到如今许多年过去,已经将该学的本事学得了九成。
她师父沅焘像极了传说中那种隐居避世的高人,居住的那碧落山远离凡尘,无人能近。他武艺高强,精通兵法战术,却放浪形骸不拘小节,只当自己是个山水闲人。喜欢喝宁清韫亲手酿的桃花酒,吃她做的烤鳜鱼,酒足饭饱之后便以苍穹为顶地为床,睡倒在院里那棵硕大的桃花树下。
天地万物的元气总是最养人的,沅焘向来是这么以为。在宁清韫最成长心性的那几年,他放任她游玩于山水之间,携她看尽天地开阔,游遍四海五湖,拜访世间能人侠客,养出她天地间最的灵动的一双眸子,容纳万物的襟怀,还有骨子隐隐透出的侠义之气。
世间百态纷呈,从此她一心只向着山水间自由与畅快,只愿为世间的美好回眸,怎肯再被规矩束缚?
她本就不该是那种含羞内敛的女子,即便她是皇族之女,她也绝不允许自己的人生被设下禁牢。
“公主,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娘娘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理由的,她都是为了您好……”
“为我好?”
就这样日日把她像囚鸟一样关着,就是为了她好?
“这宫里的人又有谁不被约束着?自古以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陛下和娘娘万人之尊,不照样也得依着宫规行事。皇后这人,向来最讲究礼仪尊卑。想当年,后宫有位夫人只是因为在给皇后奉茶时错了礼数,皇后便在暗地里使尽手段,将她折磨至死……”
宁清韫不禁蹙起眉,她离宫多年,虽然知道后宫争斗在所难免,可皇后至少是个名门闺秀,心思手段怎能歹毒至此!倒是她低估了皇后的底线。
“这些年,皇太后渐渐松了手,不大愿意再管后宫之事,满宫里一直是娘娘在与皇后制衡。陛下和太后因当年那件事一直防着贺兰府,对皇后的所作所为亦看在眼里,却不能光明正大地处置她。娘娘她从来不想掺这趟浑水,可陛下和太后需要以娘娘的身份来制衡皇后。如今凤权分立,贺兰氏一族知道这是陛下和太后的手笔,便也不在乎后宫之权握在谁的手里,他们现在在乎的是整个東宁的天下!”
思绪仿佛破除屏障,岁月亦被笼上一层春晓云烟。
当年,宁帝还只是个王爷的时候,在那春至未至的北国,遇见了萧馨。佳人何觅,一见倾心,再见便也托付了一生的深情。两人于月老庙前,许下执手一生的愿。
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整个大陆便遇上两朝更替,战乱四起之时。東宁先帝弥留之际,将储位传于宁帝,那时朝廷之上众说纷纭,更有欲夺皇位者不择手段多番挑衅,试图置宁帝于死地。萧馨远赴東宁,为宁帝出谋划策,除奸佞,灭小人,陪伴他一步步登上顶峰。当年簇拥宁帝上位的老臣们没有一个人不承认,東宁的今天有萧馨一半的功劳。
可她曾经却对他说过,她不愿他做皇帝,如果他不是皇帝,他便可以是她一个人的,只属于她一个人……可最终,她背弃了所愿,他还是做了天下人的帝王,再也不是她可以独自占有的男人。
是他先违背了誓言,便要以江山为聘娶她为后作为唯一救赎!
可是命运狡猾从不饶人。一个错误,便令他们再也没有比肩而立的机会。
東宁新帝继位,乱局初定,北萧先帝驾崩,内乱又起。这时,東宁贺兰氏嫡女贺兰湘忽传有孕已三月有余,一口咬定是新帝血脉,厢房,月日,时辰,振振有词,分毫不差。是他那些日子焦头烂额之时饮了酒,错把贺兰之女当成了她!一夜春风渡,祸亦不单行。第二日北萧便传来萧馨兄长萧岷战死边疆的噩耗,而另一边,贺兰氏勾结外族,以颠覆朝廷再生战乱为要挟,逼迫宁帝迎娶贺兰湘为后。萧馨悲痛难抑,返程北萧。
没过多久,萧馨便发现自己已怀有身孕。北萧新帝登基后不久,萧馨便离开了鲲京城。待宁帝赶到时,早已人去楼空。那段时日,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去了何处,整个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难寻其踪。
半年以后,東宁宫中传来密报,萧馨诞下一女,不日便将返回北萧。宁帝欣喜万分,连夜赶往鲲京,终以十里红妆,将其迎回東宁。
他说他违背誓言,早已轮回不复,下辈子定当会被月老责罚,孤苦终生,所幸月老可怜他一片诚心,今世愿意让她回到他的身边,可以让他用尽一生来挽救。
名分这东西说是虚的,也不是毫无用处,至少它对一个女人而言是十分重要的,更别说帝王的女人。她本该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可如今这正妻的名分他却无法给予她。当年的错与憾,已变成他用尽一切都难以弥补的空缺,他唯有用行动证明他只爱她一个,才不算全然失了当年的诺。
“我就不明白,母亲好歹也是北萧的长公主,如此忌惮皇后做什么?”宁清韫一拍桌沿站起身,转身坐到妆匣台前,冷目瞧着铜镜里与萧馨七八分相似的面容,“当年父皇根基未稳,贺兰一族做的那些下作事情谁不知道?可今时早已不同往日了,有父皇偏袒,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如何嚣张!”
几郁端来热水,替宁清韫卸下妆容,“可册封的也只是个名头,毕竟不如血缘令人畏惧。北萧虽以长公主之礼将娘娘风光大嫁,可这华而不实的身份终究无法依靠。若有一天娘娘有难,怎能指望北萧伸出援手……”
萧馨一族是百年前天下三权分立之时北萧皇室的分支,几十年来在朝为官。当年外族部落侵扰北萧境内,萧岷为如今的明帝出征边塞,平乱异族,以身死换得明帝萧明巘的一条命和帝王之尊,然而这一切却瞒着不让萧馨知晓。明帝自知对萧馨有愧,登基后便册封萧府满门,给了萧馨长公主的名分。
宁清韫感觉心头有什么东西在隐隐作痛。一语点醒梦中人,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就像看到了年少时的母亲。一个才华横溢的天之骄女,那时的她得多爱这个男人,才会甘愿在他身边做一个侧妃?如果她当年选择了离开,她是否仍是自己最原始最喜欢的样子,至少可以以长公主的身份,在北萧尊贵地活着。可最终她却选择独自一人踏上了这条雾霭茫茫的路……
“几郁记得娘娘曾经说过,女子这一生最不值得依赖的便是一个男子的宠爱。不论曾经有多么深爱,沧海桑田,终究会变……”
是啊,北萧的长公主又如何,不过是愧疚之后的封赏,是帝王的体面,甚至可以是两国友好的纽带,却不是她的。父皇再偏爱又如何,这份爱已不再纯粹,却又难以丢弃,到最后逐渐沉重,只好放在一旁。如今,母亲唯一拥有的,只有她。
“我知道了,”宁清韫道,“明日我会亲自去向母亲请罪。”
“公主想通了就好!”几郁舒心道。
“母亲就算不依赖任何人的支持,那也还有我,我会让母亲知道,贺兰一族不足为惧,”宁清韫说道,“既然凤权已经移到了我娘手里,谁也别妄想再拿回去!至于储君之位,该是谁的便是谁的,到最后,我定要让那个女人怎么上来的怎么给我摔下去!”
几郁正给宁清韫解着发髻,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宁清韫问。
“公主,您的银翼簪子呢?”
簪子?
“兴许是掉了吧。”
她向来不在意这些东西的。
“掉了?”几郁却惊道。
宁清韫莫名其妙,“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不过是一支簪子掉了就掉了呗……”
几郁急得直摇头,“这可不是一般的簪子!公主您忘了?那可是太后母族祖传儿媳的东西,破例给了您,若是弄丢了可怎么跟皇太后交代啊!”
宁清韫左思右想好像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可是那簪子……
“我记起来了,今夜追那人时,我随手将簪子拔下来当作暗器使了,当时情况紧急没注意……”宁清韫弱弱地说道。
仔细想想,那簪子做工精良,难怪那么顺手!
几郁快晕过去了,“我的公主啊!您给扔哪了?”
“绯缈庭。”
“奴婢马上派人去找!”
宁清韫连忙喊住她,“这么晚了,别兴师动众的,明日再说。”
“不行!平日里要是太后问起来,随便诌个由头糊弄过去也就算了,可公主笈礼时必定是要戴着的,这东西要是弄丢了,往后可就别指望太后再罩着咱们了!”几郁道。
“这都过了几个时辰了,绯缈庭那么多女人,一个个机灵着呢,一支贵重簪子早不知被何人顺了去了,我看这簪子找回来也难了!”宁清韫声音懒懒道,“距离笈礼还有一个多月呢,何不如找个工匠重新打一支一模一样的,倒还快些……”
“若是这么容易,奴婢便不必愁了……”几郁说着,便去唤人。
待她回来时,宁清韫已经卧在榻上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