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景明宫,穿过一条宫道,再走一段回廊,便已经临近了宣政殿了。此时早朝未散,朝臣们都在殿上议事,只不过今日殿外的守备已然增多了一倍不止,不知又在议论些什么大事儿。
绕过宣政殿往一处横贯东西的高楼上走,穿过高楼是流云塔,再往后走,便是御史台了。
这高楼靠近宫门,已经是临近宁宫的边缘地界,平日里少有人走动,安静得很。在高楼上俯瞰,可将宁宫楼阁尽收眼底。
走到高处时,宁清韫不经意往高楼底下瞥了一眼,竟发现殿外原本空旷的地方此时停着好几辆马车,似乎贵客登临,车檐下几缕宝蓝色的穗子在太阳底下晃得耀眼。
原来守卫增多的缘由在这儿。
不过今日怎会有贵客远来,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她思索着,脑子里好像隐隐约约知道些什么,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罢了,和她有什么关系。
就算与她有关,也比不得眼下的事情重要。
此番费心乔扮,不过是要避开众人耳目混进御史台,这次可不能白白费心。就算母亲禁止她出宫,还严令乘月等人不许再将出宫令牌借与她,想出宫,她自然还有的是办法。
这小小宫门,怎能奈何得了她?
沈陆,宁朝正三品御史,镇国大将军沈遇的长子,沈弥的长兄,如今正请居于御史台内勘正文书,已数日不曾闻窗外之事了。
近几月御史台的文书有些杂乱,手稿繁多冗杂,沈陆身为御史台掌史,在御史台一待就是半月。他尚未出宫一日,她便有的是机会,找沈陆的事这倒是不着急。只是不知道宁帝何时会下朝,若是下了朝不见她来请安,必定得问的。
正想着,脚下的步伐便加快了。
——御史台前。
不知是否是因为御史闭关勘误文书的原因,一眼望去,守卫确实比之前增多了不少。
宁清韫摸了摸面纱,踏步上前。
“何人来此?”两个侍卫顿时挡住了前路。
宁清韫不急不慢地从腰间取下令牌,“皇贵妃座下正四品女官镜月,今日前来,有要事与沈大人商议,烦请二位行个方便。”
其中一个侍卫见了令牌,二话没说便拱手作揖,“原来是镜月姑娘。卑职失礼,还请姑娘见谅。”
女官的令牌各有不同,宁清韫手上的这块是她趁水月不注意时偷偷顺过来的。水月和镜月的令牌长得相似,不仔细看亦不好辨认,而水月这块令牌平日里挂在腰间就跟个摆设似的,也不常用,就连被她拿走了也没发觉。
平日里守门的侍卫都是轮番更换的,今日竟恰好碰上了一个认得镜月的侍卫,令牌看也没看几眼便放过了,还真是好运气。
心下正开心着,收回令牌正要走时,侍卫又问道,“可姑娘今日怎么……”
这想必是在问面纱的事情了。
“昨日在冷阁里修整墙垣,脸上不当心弄到了些粉末,不想夜里便起了几颗疹子,太医说一时间或许好不了,我便拿东西遮住了,免得没来由误了主子们的心情。”
此话已说得滴水不漏。女子都爱惜容貌,脸上长了些东西,遮住不让人看见,本身就是无可厚非的。
可这侍卫看起来仍是似信非信的样子。宁宫里的侍卫倔得很,没理由说服他们的事,他们便是不肯罢休的。宁清韫定了定心,干脆冒险赌一赌,“怎么,大人不信?难不成是想亲眼看看?”
说罢便伸手去解面纱。
她赌他们不敢照做的,若是真那样做,便已经是冒犯了,她若是生气,按四品女官的官职,是可以罚他们的。
侍卫不会不懂,自然也不想受教训。而且镜月是出了名的辣性子,做事果敢直接,他怎么敢惹呢,于是连忙松口作揖,“那到不必,只是沈大人公务繁忙,还请姑娘不要耽搁太久,否则卑职怕是不好交代。”
“自然,劳烦了。”
“请!”
守卫皆侧身让道,宁清韫颔了颔首,便入了御史台院内。
看着身后大门合上,她方才松了口气,还好没被发现。
御史台不大,一方庭院,三面都围着屋子。对着大门的正殿,左侧是书阁,右侧有御史们平日暂作歇息的寝屋。此时,正殿大敞着门,整个院子却寂静无声。
沈陆的严谨兢业名声在外。宁清韫听说前几日他甚至还将自己锁在了书阁里,除了必要的事务,不让任何闲杂人等入内,如今好几日过去,想必是已经出关了吧?
宁清韫特意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在门外悄悄探头朝里瞧了一眼,一张书案,遍地是书,只有一人身影,不是沈陆是谁?
她抬手叩了叩门,俯首于桌前那人,头也不抬地便问道,“什么事?”
她不回答,也不应声,走了进去。
他已经严禁任何人打扰,平常时候,是不会有人敢轻易拿琐事来烦他的,即便真的有事,也会在他问话之后立即回应。只是今日有人叩门却无人吱声,沈陆心下自是有些奇怪,于是便勉强自己抬起了头,视线投向走近之人。
第一眼看到的自然是她的裙角——女官官服,他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镜月。
那句“你怎么来了”尚未脱口,耳边却响起了一道清脆又略带俏皮的嗓音,“陆哥哥!”
或许是与预期里的相差甚远,他仰头看去。
“阿韫?”沈陆道,“是你,你怎么来了?”
说完,沈陆便又恢复了原本的姿态,翻阅着面前足有半个桌子那么大的文书。
宁清韫看了他一眼,微挑了挑眉,随即坐到了他对面,纤细的双臂搭在书案上,面含笑意地调侃道,“怎么,不是你想见的人,失望了?”
沈陆面无表情,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瞧了她一眼便又继续抄起了书稿。
宁清韫轻笑着,也不恼,沈陆就是这样的性子,她早就习惯了。“哎”了一声,她说道,“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进来的?”
沈陆光是瞧她这身打扮,就已经猜到七八分了。定是她趁镜月不注意,拿了人家的衣裳令牌蒙混进来的,这个丫头从小鬼主意就多,古灵精怪的,不知今日又在玩什么把戏。
“找我有何事?”他直接问道。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还是说……只有镜月姐姐能来啊?”
“胡说什么呢……”他倒是抬起了头,瞥见她调笑的眼神,他正色道,“是不是最近在宫里,又待不下去了?”
宁清韫顿时双目放光,仿佛是高山流水觅到知音了一般,“陆哥哥,还是你懂我!”
沈陆无奈叹了一气。他能不懂吗?这宁宫她若待得下去,还用得着来御史台虐他?
沈陆知道她天性自由,在宫外生活惯了,自然不爱待在宫里,她的来意,他也猜到了七八分,不过他并不打算顺从。
沈陆无言,将桌上厚重的文书转了个方向,正对宁清韫,指着文书上圈红的几处条目道,“这儿,还有这儿,是去年南湖水患勘误的史实,有几处地方,细节不详,需重新叙写,分类编制成册,”
无视她迷惑的目光,沈陆指着她背后那几堆小山一样的竹简和稿纸,又道,“那些,是前几日整理出来的半成品,难免有遗漏,需仔细校对,手抄合订。还有……”
宁清韫忍不住打断,“什么意思?”
沈陆淡淡道,“不是说待在宫里闷得慌?御史台有很多活儿可以干,你要是无聊,就过来帮忙。”
宁清韫瞪大双眼,开什么玩笑!
她掀了掀那本文书道,“这御史台的事情,也只有你不嫌无聊吧!让我抄书校订,那还不如去帮镜月抬梯子呢!”
“既不帮忙,那来做什么?”
苍天!沈陆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敢情方才是她自作多情呢?
宁清韫双手摊到沈陆面前,“出宫令牌,借我用用!”
沈陆轻笑,“哦~又要令牌?”
果然。若不是为了出宫令牌,这小丫头才不会这般费尽心思地闯进来。
“什么叫又?!”宁清韫恼道,“你从前可一次也没有借给我!”
“同样的事情求了两次,当然叫又。至于令牌,”他用毛笔杆子敲了敲她掌心,“没门儿!”
摊开的双手瞬间攥成了两个怒火中烧的拳头。
“左右你又不出宫,这么小气做什么?”
“这是规矩。”
皇嗣于宫外未设府邸,不得随意出宫,这是规矩;朝臣不得将令牌随意交予他人,也是规矩。
“规矩,规矩!规矩像是能填饱肚子一样,人人都把规矩挂在嘴边,没想到竟连你也变成这样了,真没意思!”宁清韫怒语。
沈陆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是公主,我是臣子,本就该遵规守矩……”
宁清韫扬声打断,“行了!不借算了,我自己想办法。”
要不是担心母亲检查水月的令牌,她早就在宫外逍遥了。既然沈陆这条路行不通,她自然还有其他的办法。知难而退,才不是她宁清韫的作风!
沈陆不语,低下头,又安安静静地抄起书来。
宁清韫站起身,居高临下瞥他一眼,眸子里酝酿着什么,说道,“宫里掌管修筑的常掌事昨日告老还乡了,西沁苑、东藕榭,大大小小四十多处院落还等着人去督促打理。我父皇下令清整六宫,一个月以内,所有宫处都得查验翻新,就连围场的马厩也不能放过……”
没头没脑的话,倒让沈陆思索了片刻,“所以呢?”
“所以接下来的几十天,你就别想再见到镜月了!”宁清韫严肃地说道,字里行间甚至有些报复的意味。
东西六宫修整自然是圣旨命令,常掌事离不离宫也无所谓,只是让镜月去督查马厩,未免太荒唐。
一个人赌气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沈陆还是知道的。
沈陆笑了笑道,“省省吧,令牌是不会给你的。有这精力不如去跟陛下撒撒娇,或许还更有用些。”
宁清韫“哼”了一声,转眼间已经戴好了面纱,“还用你说,我这就去!
还有,方才那些话可不是光是骗你的。让你见不着心上人,本公主说到做到!”
沈陆依然不回应,坐姿端端正正地像座神佛。
宁清韫瞪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开,正要跨出门槛,沈陆却突然说道,“对了,西褚使臣过两日便要抵达临江。去年平定水患后,各地滋生了不少贼寇,珞珈城直通临江的官道不甚太平。西褚一行人目标太大,很容易引起贼寇注意,比起走官道,绕乡道或许更为安全。
若即日派兵前去迎接,或稍书信以告知,也许可免车马受惊。”
宁清韫略思索,便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知道了,我会转告父皇的。”说完便离去。